“你跟你哥吵架了?”
我听到身后乌里问阿维的声音。
“没有,好得很。”阿维说。
比这个称呼憋了更久的是“变态”。
阿维两条眉毛轻轻一挑,像听到了个小笑话,忍不住似的笑了起来,这让我莫名感到受侮辱。我奇怪又恼火地望着他,眉头拧成疙瘩。我几乎有种冲动把他领子拉下来,毁掉他现在脸上似是玩笑似是嘲笑的笑容。但那是我写上去的,我也不知道阿维会不会趁机控告我。我到时候也装蒜好了,但感觉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流氓样子我做不太出来。他说不会擦,但没说不会出卖。妈妈发现了我脖子上的吻痕,也以为是虫咬的包,让我晚上早点睡觉。虽然我不知道被虫子咬和晚上早点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清楚,在家里这个吻痕已经瞒天过海了。
周六通常下午上了两节课后就放学了,所以班级内笼罩着预备周末的蠢蠢欲动和轻松的氛围。即便如此,我依然很不爽,清晨破坏掉了一整天的心情。没人注意阿维的领子是高还是低,很多学生都喜欢把领子立起来穿,而阿维也不是规规矩矩的死板学生,自然不会引起怀疑。他依然和朋友玩在一块,有时手指腹揉捏着金属拉链,下巴缩进领子口内爽朗地笑。
但突然坐在对面的阿维“咦”了一声,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单纯地盯着我的脖子发出疑问:“哥,你脖子被虫咬了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胸中燃起了莫名的光火。他在装蒜!不仅在装蒜,还故意提到吻痕,完完全全的故意。你以为我不敢说出什么吗?你以为我不敢对你的领子做什么吗?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吧。
“秋天还有蚊子吗?”阿维问。
我翻看着他的社交聊天记录,男生、女生,说的话题没头没脑的,我一知半解,也不想去懂,我想窥探些什么,有点兴奋,有点黑暗。窥探他的世界,他的想法,他在别人面前的形象,满足阴暗的窥视欲。同时想要抓到些把柄。
“你呢?”我说,“该不会背地里也在偷偷早恋吧。”
阿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起来有点无奈,脸上写着“你说呢?”的问号。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收回目光,不想再和他眉来眼去的了。
我注视着手机屏幕,道:“谁知道你整天都在玩什么呢,都带进学校里了,我总得检查一下,对吧。”
我皱了皱眉头。
“看不出来吧?”
我瞥了眼他:“谈恋爱的人很多吗?”
“找你的人还蛮多的。”
“也没有啦。”
我读着新的消息:“她放学就直接走了,理都不理我。”我挑了挑眉,扫了眼对方名字,陈大鹅。陈磊?陈子非?我问,“谁呢?”
“偷偷带手机,没收。”我心定神闲地说,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除了长辈没人在乎的把柄。
阿维放下手,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以他的身高可以轻轻松松地腿一弯便可坐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也没有慌乱,只是比起手机,他更对我主动找他感兴趣。
“下次不敢了。”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可以还给我了吧。”
我咬紧后牙槽,努力在珍书面前保持平静。其实令我最不爽的是,阿维以前虽然也爱玩闹,但对我还保持着对兄长的尊敬,可最近却开始时时冒犯我,做出对我而言不敬的举止,好像我身为哥哥的威严削弱了。心里不油地产生了耻辱感。
终于挨到放学,同学把桌子合得砰砰啪啪,收拾书包神清气爽地离开教室,有些留下来做作业,还有些扔下书本跑去操场打球。我得做完值日才能走,擦栏杆、拖地、扫地,慢腾腾地干完活后,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
阿维从楼梯口跑上来,似乎要取什么东西,头发被迎面的风吹起,露出白净的额头。我去教室后的小阳台洗抹布,叠好晾在栏杆上,走出来一边看着他在书包里捣鼓,一边抽出纸巾擦手上的水。
“反正你都看到了吧。”我愤愤转身拿起抹布继续擦栏杆。
我觉得阿维越来越胆大妄为了。在最后节自修课时,我在门口和一起提问回来的珍书讨论题目,阿维不知从何处出现,按下我的领子,吓得我差点叫出来。虽然别人不一定觉得是吻痕,但中学生总会喜欢开玩笑和胡思乱想。
“有病吧。”我骂他道。珍书愣愣地看着我,一脸茫然和诧异。
阿维来开脖子处的衣领,翻下来露出锁骨的中间,不入流的英文依然清晰可见。马上,他又拉了回去。
“满意了吧?”
他贴得我很近,我左手按在他的胸口将其微微推开。
我走到一楼,带着点不情愿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阿维也把领子立了起来,不规范的穿法削弱了一点他的乖顺特质。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撞到了,我立即不着痕迹地撇开,但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看。
“你怎么也把领子竖起来了?吃饭的时候把领子放下来,不然容易弄脏。”妈妈不满地念叨,一边为我端出刚从电饭煲里拿出的包子和烧卖,氤氲着热气。
爸爸看了我两眼,又继续研究着手机里的股票资讯,每天早上看股票资讯是他的习惯,另一只手举着咬了一口的鸡蛋。“今天二十度呀。”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哥有时候像小学生一样。”
我啪的一下把抹布甩在围栏的横截面上,又冷又怒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我用眼神威胁道。阿维后退两步,手指挠了挠耳朵后侧,忙辩解:“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我靠近他,手抬起来,他立即把我的手在拉链前抓住,紧紧握着。“做什么呀?”他问,银色的金属拉链晃动了一下,折射着阳光。
“不行。”
他努努嘴,像遇到很恶心的题目一样露出吃瘪的表情。我满意地点点头:“这表情不错。”
阿维似乎不想理我了。
“让开,挡着我了。”我加快擦栏杆的速度,要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赶走,阿维听话地一下子就闪开了。
“我没给她。”
“啊,关我什么事。”
午饭后,我看见阿维站在五班的后门口,身前站着那个检查的女生,看样子阿维是在和她理论,不过从女生善良羞怯的表情上来看,还挺顺利的。
阿维个子高,低头俯视女生,就像在俯视一个热水瓶。他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旁边认识他的五班同学在起哄。女生僵硬地抿了抿嘴,尴尬地咧嘴一笑,动作扭捏得不自然,然后红着脸跑进教室了。五班男生胳膊揽住阿维的脖子嬉闹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手持抹布擦拭着栏杆和瓷砖。阿维回来后,绕在我身边又开始骚扰我。
全班噤声。
结束后,女生已经不在了,讲台上留下了一张纸条。我揉了揉眼睛,继续低头整理错题,现在是自习课。讲台桌旁边的同学乌龟似的伸起身子,竖直脖颈,抓起便条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用不大的声音说:“阿维你被扣分了。”
我扭头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阿维。
8
我在镜子前扭着脖子仔细照着后侧方,一枚淡红色的印记犹如印章般盖在不尴不尬的位置。半截小拇指指腹大小,没有突起的肿包,红色边界明晰,令人狐疑的巧合般的范围。我立起校服的领子,拉链拉到顶刚好盖住,就像遮住谎言一般,依旧令我惴惴不安。明明可以谎称是虫子咬的,明明一点也不痒不痛,但那个吻痕……
我一想到“吻痕”两个字,就像想到被车轮碾扁的青蛙尸体一般,心一抖,毛骨悚然,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越不想去想的东西,偏偏越容易去在意。被弟弟吻了脖子——这个念头附加着画面和触觉重新席卷而来,反复了一夜的记忆。太变态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天天看到却从未认真凝视的如此平凡的一张未成年脸,此刻就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脸,一张秘而不宣的脸。因为拥有着禁忌的秘密而增添了类成年化的气质。像一张罪犯肖像画。据说犯人往往是随处可见的平凡相貌,没有暗含杀机的嘴唇,也没有反社会的眼睛。
我冷哼了一声。好个屁。
广播里传出眼保健操的悠扬旋律和字正腔圆的女声,周六的眼保健操因为没什么人检查,通常成为课间休息的延续,同学们都很松懈。但今天,教室门口却又出现了挂着牌子的检查者,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手缩在袖子筒内,怯生生地环顾教室。有些男生还在嘻嘻哈哈,瞅一眼她,手指形同敷衍地放在穴位上,嘴里叽里呱啦。
班主任忽然如流星骤降般闪现于门口,嚎了一嗓子:“谁没给我做操!”
我上完厕所回教室的路上,在走廊经过他和他的朋友,他立刻冲我打招呼:“哥。”我冷漠地从鼻子里嗯了一下,给了一瞥以示回应。心里想着给他的教训似乎还不够啊。
阿维身旁的乌里正瞧着我的领子看,仿佛那里有个唇印。平时的我或许就给人一种死板的印象,不会乱穿校服,不会乱挽裤腿,整个人就像没有折痕的平整白纸,一点点痕迹就会显得不大寻常。
我感到有些不大自然,努力忽略乌里的眼神,隐隐产生了点挫败感。
我的手攥紧了筷子。
爸爸眼神没抬,说:“秋天的蚊子反而更猖狂。”
我瞪了阿维一眼,吐出一个憋了很久的称呼:“笨蛋。”
阿维眨眨眼,好心情像浪潮一样退回去了。他呆呆地没有说话,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我。
屏幕的光熄灭了,我递到他面前命令道:“打开。”
阿维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眼神在思索些什么。我举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用指纹解开锁屏。屏幕再次发出亮光,如短暂休克的动物安静地活了回来。
“算是吧,”阿维歪了下头,凑到我耳边悄悄说,“德子在和八班新来的实习老师搞暧昧。”德子是我们班最高的男生,跳远很厉害,是体育特长生。
“哈?”我露出揉杂着一言难尽和困惑的复杂表情。
阿维满意地看着我的反应。
“有时候就是会感觉冷嘛。”阿维说话的时候依然看着我,实际上在回应爸爸。
我刷啦一下拉下拉链,正大光明地亮出吻痕,其实也有种挑衅的意思。哈,你要看就看个够好了,你对我的影响力完全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大。
我喝了口汤,自若地夹起包子往嘴里送,表面屏蔽了对面输送来的目光,维持着往常的状态。阿维的领子内才是致命的,变态的证据。
“陈磊和韩悦闹矛盾了,韩悦不理他,他就找我吐苦水了。”
“嗯?”
他笑了一下:“他俩在谈恋爱。”
我看见他的手机屏幕里对方又发来一句话,另一个好友的消息也从顶部掉下来。有什么念头浮上心头。
“你们都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事情,就是些闲话。”
阿维从书包里翻出了手机。周六很多同学都会偷偷带手机。
他低头打字,几乎是正大光明,反正此时教室里也没几个同学。我无声地走到他身边,把手机一下子抽走。阿维愣了一下,手还在空中保持举手机的姿势。
我扫了一眼屏幕,他和朋友不知道在聊什么东西,都是些口水话。
阿维笑笑,让珍书别介意:“我哥他就喜欢大惊小怪。”
我气得想揍他,他却一闪就进教室了。教室里有些同学抬着脑袋在看我,令我有些尴尬。
可恶,他就是在故意报复我!
“嗯。”我淡淡道。
他伸手撩我的领子,我反应迟钝地捂住脖子,但还是被看见了。那个吻痕还在。从阿维愉悦的表情里我读懂了事实。
不满变成了撒娇,阿维撅了撅嘴:“你看我就不允许我看你了吗?”
“检查。”我沉着声音,“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擦掉或者用创口贴遮住呢。”
“啊,我都没做。”他攥着我的手,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我的手背。我看了一眼他的小动作,目光又锁在他的脸上。
僵持了几秒,时间感觉被拉得很漫长。他耸耸肩说“好吧”,就晃到我身体正前方,以防两侧人窥见。我的背部靠着被擦得有些湿润的栏杆,凉风吹着我的后脑勺。
我蛮喜欢他吃瘪的样子,黏人的家伙偶尔生起闷气来反而就像一缕清风,吹走些湿热。就像高修养的儒人忍不住骂人,十全十美的精英被吓出一声颤音,这放在其他寻常人身上却又起不了波澜。反差感有时就是种公平而又不公的认知偏差。
“为什么不行?”他不满地问。
“不行就是不行。”我擦着栏杆不看他。
我和他对视,用死鱼眼格挡住他的笑眼攻击。
“你笑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很烦。
“对哥笑一下都不行吗?”他无辜地说。
我问:“那女生跟你说了什么啊?”
阿维倚着栏杆:“刚刚吗?她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真是有人气的变态。我腹诽着。
“啊?”阿维困惑地从位置上起身,走过去仔细看纸条,“为什么做操时笑一下也会被扣分啊?”他轻声嘟囔。
“哈哈,会不会故意的。”有人说。
响起七零八落的寥寥笑声。
我也没有预备乱伦的任何特征,诸如欲求不满、匪夷所思的癖好。我甚至从没对异性老师产生任何像其他高中男生那样的性幻想。而且我不喜欢男人。
镜子里的那张脸有点恼羞了起来,脖子缩在立起的领子里,仿佛被浸入盛满怨气的筒内。
我洗漱完毕,正走下楼梯之时,听见一楼隐隐传来人声。阿维已经在吃早餐了,听上去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妈妈问他为什么把领子立起来,阿维说冷,然后爸爸的声音插入,伴着丝诧异,他说今天温度二十度,同时响起鸡蛋碰在桌面上敲粉碎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