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非常干净纯澈的少年声线,沉稳干练,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和不容抗拒的力度。他从小就听从声音主人的话,信赖他,扶持他,伴他成长,哪怕到了如今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依旧毫无保留得信任他,从没有想过最后会遭到抛弃。
“你怎么还不来呢……”孩子迷迷糊糊得喃喃:“我尽力了,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们你的下落,可是,你什么时候能接我回家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
地牢里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的霉味和血腥味。这些味道层层叠加,在不流通的空气中裂变发酵,形成闻之作呕的经久不散的恶心气体。辣椒油的香气穿插其间,像一幅劣迹斑斑的画上稍纵即逝的艳丽色彩,带着致命的剧毒将他一口吞下。
“唔——”孩子在激烈挣扎,可辣椒油还是一勺一勺得灌进喉咙,他整个身体变得滚烫,仿佛点个火就能烧着,辛辣刺激着娇嫩的食道和肠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孩子疼的厉害,开始小声啜泣,辣椒油就顺势呛进肺部,一呼一吸间都带着让人抓狂的、生不如死、根本形容不了的剧烈痛苦。
那不是单纯的疼,也不是单纯的辣,而是疼和辣的结合,演变出来的另一层地狱级别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年幼的孩子渐渐停止挣扎,头慢慢向一边歪去。
不会真是什么黑社会的混混头子吧……把人得罪惨了,所以被摆了一道?江暄狠狠哆嗦一下,试图抚慰身上一点一点炸起来的寒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几乎猝不及防间,胸口泛起一股闷痛,痛感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江暄捂住胸口咳了两下,胸腔里传来沉闷的破碎喘声,喉咙里渐渐弥漫起铁锈味道,一股腥甜卡在喉口,不上不下,恶心欲吐。
他心里暗叫不好,知道是旧伤犯了,连忙找药。可是翻遍全身,那只小小的白瓷瓶怎么也找不到。江暄急得冒汗,感觉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心肺处隐隐生出针扎般的刺痛,森然可怖,仿佛一股股的辣椒油沿着食道滑下,油煎火燎,痛不欲生。
对话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贺研并没有拨乱反正的觉悟:“老师,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姑娘才会被劫色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色狼也有基本的审美——比如凤姐走在路上,他们肯定不会扑上去,但美人就不同了。男美人也是美人,也会被人肖想的啊!”
这话说得露骨,江暄又好气又好笑,但这少年一脸稚子般的无辜,况且还救了他,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让这两个家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江暄说:“你吃饭了吗?”
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江暄无力的滑跪到地上,冰凉的地板刺激他单薄的身体,他冷的瑟缩一抖。
那股寒凉的冷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见缝插针得钻进每一丝皮肤纹路,沿着四肢百骸涌遍全身,将他整个人笼罩进黑冷的深渊。哪怕是在这样一座相对温暖的南方城市,冬夜的温度也趋于零下,身体健壮的人尚且扛不住,何况江暄本身体质根本算不上好。
没过多久,他就觉得四肢都冻得僵硬了,稍微动一下都能激起刺骨的剧痛。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试图推理出到底是谁把他关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江暄脸上一红。眼前这人正是他方才还在yy恶作剧的幕后黑手,但实际上还要靠人家救命。这脸打得啪啪的。
江暄不好意思得咳了一声,轻声道:“贺研,谢谢你。”
贺研脸上有一点擦伤,可能是方才激烈的搏斗中造成的。不过他毫不在意,只是踢了踢在地上打滚的那两人一脚:“老师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只想尽快回家。外面太黑太冷,仿佛埋伏着无数魑魅魍魉。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草丛中蹿出两个黑衣人,显然是那男人留的后手,冲着他来的。江暄实在没有力气应对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歹徒,认命似的闭上眼,心里已经默默清楚回到花家会有什么后果。
就在这时,一只手宛如神兵降世,把他拉进旁边的小巷里。黑暗覆盖五官,他看不见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只能听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打得真狠,几乎拳拳到肉,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
后面伸过来一只手,牢牢勒住他纤弱的脖颈。
“你只管扔,我单只手也能勒死你。”后面的人显然生气了,气息都不复方才的平稳:“妈的,你竟然真的想攻击我,反了你了!”
“哼,”江暄冷冷一笑,他被勒得那么紧,但好像一点窒息感都没有,浑若无事之人,还有力气用力向后一撞——这一下属于超常发挥,直接撞向对方的肋骨,恍惚间能听到“咔嚓”一声轻微脆响。
现在的门确实大开,一大股寒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得涌进,但江暄已经被冻麻木了,竟然感觉不到额外的冷。
“当然是我锁上的,也是我打开的。”身后人阴恻恻笑道:“说起来,我回来看看你,还真废了不少功夫。”
江暄的双眸微微睁大了。他勉力扭动起来,但冻僵的腰间抵上一把锋利冰凉的匕首:“我劝你老实别动,我现在心情不好,一不小心就会见血。”
口中被喂进去一颗小小的丸药,熟悉的草药清香弥漫开来。江暄终于有了些意识,救命的药终于来了,他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现在回来了。
身后人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江暄手指抽动两下,指甲在手心上划出一道血痕。
虚幻的藩篱被打破,他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冬日天短,江暄在教室里被几个女学生缠住问问题,等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抬头一看,发现天居然黑得透透的。
偌大教室白光惨淡,空无一人,甚至整个教学楼都安静下来,仿佛白天所有的热闹褪了颜色,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原本呼呼作响的暖风系统也停了,寒冷的空气席卷而上,这种情况下是根本待不住人的。
视线停留在半空中盘旋飘荡的飞絮和尘埃上,白光耀眼,却等不到尘埃落定。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身体趋于冰凉,下一刻,他跌入一个温暖而危险的怀抱。
“阿暄,这么多年了,你真让我好找。”
他太难受了,也太疲倦了,想就此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在意识坠入混沌的上一刻,他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
“你要乖乖得在这里等我啊,我先爬出去找吃的,找到了我就带回来给你吃。”
“说不说?”是一道粗犷的男声:“啧,这小崽子嘴真铁,都这样了还不说!”他一把扔掉手上带血的鞭子,示意外面的手下递进来一只桶:
“听说你们南边的人都不喜欢吃辣,这是不对的,爷今儿个就好好教教你,让你这辈子都记得辣椒的美妙滋味……小美人,别躲啊,哈哈哈!”
年幼的孩子被逼进阴暗逼仄的角落,两个大汉提着铁桶进来,像逮小鸡仔一样拎起他细瘦的小胳膊,一只舀子蛮横得撬开他的嘴,辣椒油特殊的香味在鼻腔和口腔中蔓延开来。
江暄自从来到a大,一直规规矩矩处事,安安分分得教他的书。不争不抢,心如止水,随遇而安。他从来没有挡过任何一个人的路,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一个同事领导,在学生中间也颇受欢迎,总不会是哪个被他挂了科的捣蛋鬼趁这个时候玩恶作剧吧。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就飘到前几天的傍晚,想到那个闯进他办公室的叫贺研的学生。
说实话,因为那天光色昏暗,他根本没看清那学生的长相,但他长得太高,身上的侵略气息太重,像是一匹隐藏着獠牙的年轻公狼,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意义上的大学生。
“……我没经过这种事,你看着办吧。”江暄低下头,神色隐在暗处,晦暗不明。
“我也没经过啊,”贺研笑了:“要不报警吧!就说他们,唔,劫色。”
江暄猛地抬起头,第一反应就是阻止他:“不能报警!”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劫色?他们分明……谋财害命。我又不是姑娘家。”
江暄心脏砰砰直跳,一直躲在巷子口,等外面终于重归平静,他才小心翼翼得伸出头来看。
冬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高挑少年好像暗夜神祗,回过头来向他露齿一笑。
“老师,你好啊。”
脖子上的压迫力陡然一松,江暄不在乎得揉了揉,冷冷看了眼向后趔趄的男人:
“花大少爷,说起被勒脖子这件事,我比你有经验多了。”
他不敢多作停留,趁着那男人还没缓过劲儿,急忙顺着楼梯下去。江暄知道教学楼后面有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学校后门,从那里回家比较近。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认识你。”江暄说:“你再不放开我,我叫保安了。”
他说着,勉强活动了一下冻僵的的右脚,毫不犹豫得往对方的胯上一踹——
身后轻巧避开,但江暄本来就没想过能一击命中,他抓住这宝贵的几十秒空档时间,毫不犹豫得从对方手中拽出匕首,再下一瞬间,拼尽全力从窗口扔了下去。
身后就是他梦境中声音的主人,只不过,比记忆中更加深沉,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深潭。
江暄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凉,持续的低温状态让他的大脑都变得迟钝。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落入了怎样的境地。
“……你怎么进来的。”他虚弱得开口,喘了口气:“那门是锁上的……”
江暄自嘲得摇摇头,收拾好教案准备走人。他伸手去拧门把手。下一秒,他的动作顿住,脸色瞬间变了。
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江暄心中警铃大作,疯狂的去掰门把手,可无论他用什么办法,薄薄的门板就是打不开。他绝望地拍拍门,门外毫无动静。他双手都急得汗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电量已经耗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