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亓锐看着符槐盈死死抓住手机的五指,悄无声息地在他绷直的背上拍了一下,昏暗里他只能看到符槐盈的侧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口罩已经拿掉,眼睛失神地定在一处,半张着嘴巴,上嘴唇翘起一个小巧好看的弧度。
“你想见她的话,直接去找她就好了。”亓锐说,符槐盈想打电话却又不打的行为明显是有所顾虑。
亓锐在他旁边蹲下,故意动作幅度大地撞了他一下,符槐盈一下坐到了地上,手机也掉在了路上。亓锐清清楚楚看到他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页面显示着“妈妈”两个大字。
昏黄的天边薄薄云彩被风卷成一丝一缕,逐渐远去,符槐盈抬头,豆大的汗珠从他侧脸上滑下,他仿佛失神,迎着风不自主地抖了几下,坐在地上扣紧手机,视线在远处游移不定。
“想给她打电话啊?”亓锐拉他过来,悄无声息地抹掉了他脸上汗水的痕迹,将他外套的帽子掀了上去。
“......”亓锐把盛着药品的白色塑料袋放在他面前,“不说算了,写一下用药。”钱凌越龙飞凤舞地在每个药盒上写了服药次数和份量,亓锐拎着到了门口,突然回头:
“你知道他妈妈打他的事吗。”
钱凌越拉开抽屉的手霎时僵住,抬头时亓锐正盯着他,目光深邃,钱凌越喉头紧窒,嘴唇碰了碰,却没发出声音来,亓锐眉头下压,转身离开了。
符槐盈指节摩擦发出弹响,他放开了手,突然猛地站起来,椅子拖在地上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刺啦声,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这个如果。”
而后像是逃避钱凌越再作出什么反应似的,转身就走,不料右脚被桌角绊住,立刻就要跌倒。亓锐刚好到了门口,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符槐盈还是没站稳,两人撞了个满怀。
亓锐一只胳膊抱住他,将他扶稳,却发觉符槐盈整个人热水里滚过一般发烫,放在自己手臂上的一只手浸满了潮湿的汗,正微微发颤。“怎么了?”他低头去看符槐盈,符槐盈戴着口罩,睫毛剧烈颤动,半掩着胀红得犹如经过焚炼的一双眼睛,前额一层细密的汗。
钱凌越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啊,他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苦笑一声:“不愧是一家人,根本没法谈,一句话不对翻脸就走。”钱申跟着无奈,半晌缓缓开口:“这不是我们能做的了。”
钱凌越摇摇头,扶额闭着眼沉默。钱申背着手拿着眼镜走到了门口,留下一句叹息:“可怜啊。”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小符的事,亓锐不知道吧,上次突然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钱凌越也愣了,回想了一会说:“应该不知道。”
钱凌越把一个档案袋抽出来,说:“就他那体格,下大雪都冻不着他,”手里翻页的动作慢了下来,“不是他,是......小符。”
“嘶,上次亓锐突然给我打电话问小符的事,他俩认识?”钱申奇道。
“同学,他有点呼吸道感染,亓锐送他来的。”
符槐盈眼睫闪动,手指垂到路面,指腹机械地在粗砺的水泥地上划来划去,极致地沉默,闷声说:“她会生气的。”
亓锐把他将要蹭破皮的手拿上来,吹掉了上面的砂石,“你偷偷的,别让她看到。”符槐盈瞥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动摇,他从没这样想过,也从没这样做过。但亓锐觉得他惊怵的神经缓和了一些,眨眼的频率都慢慢降了下来,这个方法似乎可以是一个出路,尽管他还没有决定。
“你要不要求求我,”亓锐说着轻轻碰了碰符槐盈垂在脚边的手指,“我可以帮你。”
轻松的口吻,愉悦的氛围,这些虚假无用的招式就像在跟空气对打,永远碰不到对方,钱凌越低头沉吟片刻,语气终于变得严肃认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永远不再回来,你要怎么办?”
符槐盈呆住了,盯着钱凌越,好似他的眼皮被人用线高高提起,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你,提线木偶般诡异。
“什么意思。”他像是终于看够了,猝然从钱凌越脸上收走了视线,落在面前的深棕木桌上,低低开口。
两个人蹲在一起,符槐盈闻言突然转过头来,这时马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橙黄明亮的光铺满了昏暗的街道,也瞬间铺满了符槐盈的眼底,亓锐被他眼里汹涌着的紧张焦虑惊得心跳不已。
大部分时间里符槐盈表现的好像这世界上的事都不是他的事,若是他的事,他的情绪似乎总是迫不及待地冲出眼睛,散布于他的手他的肩膀。
而现在,他眼睛里的红血丝,眉间的纹路,绷紧的唇角,让亓锐觉得如暴雨般猛烈的情绪困在了他的眼睛里,想要冲出身体,皮肤却严丝合缝没有出口。
符槐盈点了点头,紧绷着身体盯着手机屏幕,钱凌越的话像打了一剂毒品进他的血液里,刺激放大每一丝惶恐和焦虑,他现在流的每一滴汗都冒着过激的痛苦,尽管钱凌越说的是“如果”,是假设,但在符槐盈听来,那个如果已经在眼前了,洪水猛兽般立即就要袭来。
他想给殷漫打电话不过是下意识想要追寻与她的联系,消解钱凌越那个“如果”带来的心慌焦躁。
可他也只能看着手机上的联系人,殷漫曾经说过不要给她打电话,因为这句话,他长大后几乎从没主动给殷漫打过电话。
其实很好猜,符槐盈对母亲分明易见的在意与对身上伤痕避而不谈的包庇态度相印证,加之他那位朋友说的那句“应该是阿姨”,亓锐后来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拎着一袋药,边走边向一楼巡视,寻找符槐盈的踪迹,药瓶撞在一起哗啦啦地响。
符槐盈站在医院门口非机动车道的路肩旁,亓锐刚出了大门就看到他缓缓蹲了下去,从灰色上衣口袋拿出手机,盯了半天,又塞了回去,还没等他走过去,又拿了出来。
他惊诧地望向钱凌越,钱凌越却只目光深沉地盯着符槐盈的后脑勺,一言不发。
亓锐不知他早已手脚发麻,眼前一片星点,松开他要去钱凌越跟前询问,符槐盈抬脚就走,瞬间就没了人影。亓锐看了门口两秒,转向钱凌越:“你跟他说了什么?”
钱凌越又成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说:“我让他按时吃药,他生气了。”
“这被别人知道了可不行,不能乱讲。”钱申自语,钱凌越当然知道,附和着点了点头。符槐盈自己不讲,别人怎么会知道,按他的性子也不可能主动跟别人说的。事实上钱凌越都没怎么见他跟别人在一起过,要么是跟着殷漫,要么就是一个人,所以今天他跟亓锐一起过来的时候,钱凌越还有点吃惊。
“对,换季了,你告诉亓锐吃东西要注意没?”钱申又把老花镜戴上了,手已经摸到了兜里。“他又不是小孩儿了,叔。”
钱申瞪了他一眼,滴滴滴按着老年机的按键,喃喃道:“提醒你的事情都不记得做,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
钱申带起老花镜,拿过钱凌越手里的单子,“还是这个,看多少遍了。”钱凌越说:“看多少遍都没用。”
“你刚刚跟他说了?”钱申看向钱凌越,钱凌越摇摇头说:“怎么可能,想试探一下而已。”
“怎么样?”钱申把东西还给他,钱凌越夹进档案袋里,塞进了柜子里。
天黑得很快,月光微不可见,当它被一片阴云完全覆盖时,符槐盈才伸手握住亓锐的无名指和小指,晃了两下,说:“请你吃饭,可以吗?”亓锐被他这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得心神荡漾,不自觉地碰了下耳朵,偏头矜着声音说:“......考虑一下。”慢慢握紧符槐盈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走吧,马上车要限行了。”
医院里,钱申开完会去了二楼,进门只有钱凌越一个人站在柜子前整理档案,问道:“亓锐呢?是不是最近降温冻着了,电话里听着在咳嗽。”
他的语气只是严肃,但依旧平静,钱凌越第一次试探他,内心忐忑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听到这个声音,忽地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他的视线扫到了符槐盈放在桌子上的手,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符槐盈两只手手指交叉握着,互相挤压胀得通红,手背上的背侧肌统统凸起,指甲深深陷入了掌骨尾端,好似要扎破薄薄的皮肤,嵌入骨头深处。
“如果她永远不再回来,你会怎么办?”钱凌越又问了一遍,他可以选择模糊其词让场面迅速恢复原状,可问题永远都摆在那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