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次偶然经过原来住的地方的时候,听那个嗑瓜子的大妈说的。
说是婊子妈卖了小女儿,正打算把大女儿也卖了。
我没停顿。
她好爱哭。
后来我搬到我姐家,离开那条午后阳光斑驳的街道,再也没见过那个爱哭的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
可是我朝穿花裙子小姑娘扔石头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了,我爱看她们皱着一张小脸愤愤不平的模样。有的还会奶声奶气地嚷着叫着,还会过来装模作样要打你几下。
有的时候她穿着那个花裙子在花坛周围蹦蹦哒哒,被在一旁玩儿的小孩推进花坛里,滚一身泥出来。脸上是一片漫不经心,眼睛里却好像能瞪出火焰一般,亮晶晶的吓人。
好几次都是这样,我总感觉那小女孩下一步就会掏出一把刀捅进那些几次三番把她推倒的小孩肚子里。
但是没有,她只会跑到远远的墙角,耐心的清理自己花裙子沾染上的泥土。
我看那个小姑娘觉得好玩,整天脏着一张脸,像自己从垃圾桶里爬出来求别人带回家的小玩具似的。
有时候我会跳到二楼的阳台上,蹲在栏杆后边朝底下扔石头,细碎的石子兜兜转转就会落在她的头上,这个时候她会苦着一张脸四处张望。
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特别可爱。
“看你妈了个逼看。”
“老子就你妈来看看,让你们不长眼睛来揍我?”
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踢了踢脚下的人扬长离开。
猛烈的疼痛钻进脑仁儿里,被尘封已久的恐惧铺天盖地般袭来,眼前挥舞着拳头的男孩和记忆里的那个男人的形象重叠起来。
狂妄。自大。
我随手抓起地上废弃的钢管,铁锈扎在我手里一阵发疼,不管不顾朝那人的头上劈过去。皮开骨裂的声音更加刺激大脑的神经,我像一只疯狗一样不管不顾在一群男生中间撕咬、愤怒的嚎叫。
这个愿望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实现了。
我是偶然发现她的,伏在桌子上,歪着头半眯着眼睛病恹恹的目光往窗外瞧。她和小时候长的虽然有些不同,但是可以辨认得出来。
政教主任出来抓我逃课,我翻墙跑出去来不及细看几眼,大致记下来那个窗户的位置,就飞快地跑开了。
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包围着我和他,我看着他表情狰狞着,心里也慌张的不行,感觉周围的声音渐渐听不到,只剩下内心里那个小人儿哭泣的声音。
我的辫子被我在慌乱之中一剪刀剪没了,那个小男孩也从此消失了。我在少管所待了几天就出来了,我妈看我的眼神我看不懂。
后来我妈吸毒被抓进去了,我就只能去我姐家住。
那天我回家之后,我姐说没办法让我继续在家里住,她要生孩子了,家里的房间不够,让我去店里睡。
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看见我姐对我眼神躲躲闪闪,好像在躲避什么怪物的追赶。
可能因为我总是追着她问为什么。
我很好奇,为什么总能看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趴在墙根底下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是在嗓子里挠痒痒似的。
我也总在想,为什么那人的眼泪这么不值钱。随随便便就能拖下一大把来。
可是最有意思的却是每次她哭完之后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靠着墙根等着红红的眼睛消下去才肯挪动步伐。那副表情好像身上背负着什么坚强的使命的英雄一般。
几步就错了过去,感觉这样就能避免听到一件悲伤的故事。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是也知道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如果花裙子小姑娘真的被卖掉了的话。
好可惜的。
但是我再也没看见过那样忍着自己眼泪不流出来的模样。也不是所有的小姑娘瞪我一眼就会跑开,偶尔会有不依不饶的家长过来拽着我的领子狠狠扇我一巴掌,然后带着他们家的小公主趾高气昂地离开。
可能身边的小孩都太任性,无法理解当迫不得已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往往是没有资格做一些事情的。
比如哭泣。
我总感觉这小姑娘缺心眼,跟不长记性似的。
有的时候我还会看见那个所谓的婊子妈拉着她细细的小手腕,像是提溜着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摇摇晃晃走出小区。
然后回来的时候,她就会趴在墙角一阵憋憋屈屈的哭泣。
我后来听天天在楼下嗑瓜子唠嗑的那群大妈说这小姑娘是个婊子的孩子,挺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这么个家庭。
我不在乎她的出身什么样、家庭什么背景,我就知道她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儿皱在一起的样子好玩极了。
所以我一有空就会蹲在二楼的阳台上,往下瞧她。
遗传下来的暴力因子终于被唤醒。
我只是觉得心脏跳动变快,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发狠的力度越是砸在别人身上越是兴奋,中途有人上前来试图拦住我,但是怎么可能控制住发狂的怒犬呢?
最后那根钢管折掉半根,我抬头看周围的人胆怯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渐渐的有人认出我是点火烧人的那个女孩,有人知道我隐晦且复杂的身世,添油加醋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最不能招惹的那种人。
有人说我是疯子。
有一次高年级打架我好奇就去瞧了瞧,结果有个人不明所以朝我挥起拳头,打在我脸上登时疼的我眼前发黑。
所有人对我爸的结果非常默契的闭口不谈,对我也极其默契的恰当疏远。
我那天坐在店门口,门口的梧桐树投下清凉的树荫,阳光被叶子切割的破碎,和那条一到午后就阳光斑驳的街道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有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在就好了,我会拿石子扔向她,她别别扭扭地瞪我一眼再忿忿不平地跺着脚离开。
我把自己的画和衣服都打包收拾好,自己往店里的方向走过去。我对我姐的感情说不出来,她比我妈我爸要对我好很多,但是她像其他人一样疏远我。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个小男孩用打火机烧了我的长辫子辫子,我抢过打火机烧了那个小男孩的衣服。
他在升腾的火焰里挥舞着手臂,翩翩起舞,五官扭曲和挣扎着,好像最开始做错事的不是他。而是我。
但是在那样一张稚气的脸上却说不出的滑稽。
我们总是幻想着自己就是世界未来的救世主,可惜从来没有动画片里从天而降的逆转情节。
世界的齿轮照旧按部就班运行,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类就如此低伏在缝隙中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