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才发现说了许久也没说到正经地方,南妈妈忙不迭拉了青娘问:“快,跟南妈妈说说,姑爷待你可好?”
青娘再未料得期恪竟还派了人去金陵寻亲,感动得无以复加。心念一动正要说好,又一下子想起那个先被装在匣子里细心收藏,后又收进自己亲手制的荷包并贴身保存的宝贝玩意儿,脸上不由带出一丝异样,最后只淡淡说了句“他待我极好。”
南妈妈什么样儿人物,哪里看不出来,一径追着细问内情。青娘这些日子心内苦闷异常,小日子过后又照旧被期恪这般那般地折腾,又是欢愉又是难过。被自小亲近的乳嬷嬷这般耐心询问,当下忍耐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全是青娘从前在家中用惯了的。
“天气差,路上不好走,嫁妆里的大件东西就没随着这趟过来。像那拔步床、罗汉床、填漆床,成套的楠木家具、花梨木家具、黑漆家具、紫檀木家具......还有那些醉翁椅、美人榻、大书案的,等闲不好搬动,我指了樊家的两个小子领着人拾掇,押后再来。”
青娘知道南妈妈在这些事上擅长,也不细看,只把那装了账目册子的箱笼留下,“这些回头要说与将军知道,其余的就先放入东厢库里,慢慢收整。”
青娘被南妈妈含笑的眼神瞅得害臊,低了头不说话,听她继续往下说,“我们忙忙收拾了箱笼,这就上京来。紧赶慢赶的,也没赶上小姐的婚礼。后来雪大,在通州还被堵了好几天,真真儿是心急如焚!”
说到这里,南妈妈环顾四周,慢慢打量屋里的陈设。清一色的黑漆家具,铺了秋香色的坐垫、椅褡,隔断处挂了半新不旧的帷帐,墙角和茶几点缀着摆了梅花、文竹和金钱桔,看上去整洁大方,质朴无华。
不由暗暗点头,心忖道:看来姑爷是上了心的,那梅瓶瞧着黑漆漆的,却是石雕的,十分难得。
“家中仆妇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下了几百忠仆。我就领着安排给小姐的一众人,隐在苏州太湖的庄子上,一年半载的也不与外头接触。”
说到这里又难受起来,抱着青娘落泪,“这都怪我啊,都怪妈妈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过了一年多才得信,说当时给京中送信的人半道上出了事,死了,信也没送成!”
“我当时就知道不好,小姐肯定得遭罪!”南妈妈心疼得什么似的,抚着青娘脸颊,“立刻就带着人出了庄子,准备偷偷上京。但是又听到风声,说金陵那边有什么人在打听咱们家的事儿。”
这方面彭安也与耿亮一样,很有些不习惯,“哦,府里有什么事要传至内院,也是我派了小厮去回话。”
“唉哟,彭管事,”周诚怪模怪样作着揖,“失敬失敬。”
彭安一拳头挥过来,“别闹了,你再开玩笑我就揍你了!”
众人乐呵呵的,自散去不提。
彭安拽着周诚快步去了他们四人住的院子,在路上把家规的事交待了,“我们给你抄录了一份,就不细说了,你回头自己看!”
“夫人说了,以后家里新进了仆妇,都要背这些章程。当时你不在,不知道——说原先服侍的老人儿里,谁十天内先背会了,谁就保留原来的差事。过了十天还没背会的,就给会了的人让位,让会了的人当管事......”
......
再说南妈妈进了正院的垂花门,被指派去接人的周诚本要跟着进,教赶来的彭安急忙拦下了。
“这是二门,不经传唤不得入,你快站住了!”
这话说的自是青娘自幼所学,管理内宅、照顾妾室、生儿育女......可放在期恪身上却叫她别扭得很。
难道就只与他做这样相敬如宾的夫妻吗?那之前他待自己的种种用心又算什么?
南妈妈知道青娘一时转不过弯来。年轻人嘛,又是新婚,哪里舍得与人分享丈夫!可她说得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世道,哪家夫妻不是由亲至疏,哪个男人不是侍妾通房一大堆?这样一开始就打好预防针,好过以后期待落空,伤心伤情。
抱头哭过一场后,青娘拉着南妈妈回了内室,两人细细述说别后离情,南妈妈这边也将一些青娘从前不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太太原都安排了的,除了明面儿上的一些产业避不开,会被官府查封以外,家中产业拢共分作两份。一份做小姐的嫁妆,和太太从前给小姐置办的东西合在一处,账目由我保管着。”
“一份做公子的产业,由秦总管管账,在闽地隐下来,等着日后公子回来。”凑近青娘耳畔,南妈妈声音放得低低的,“老爷嘱咐我私底下悄悄告诉小姐,三老爷家的公子当时游历至闽浙,老爷瞧着情况不对,私下递了消息,叫公子出海远洋去,也算保住咱们陆家一缕血脉,待十几二十年后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妈妈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嘛!”青娘看不见自己是怎样一副矫情样子,被南妈妈瞧在眼里,肚中又是笑又是气,像从前她小时候一样点了额头数落,“你呀你,我的好小姐,你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
而后转了表情正色道:“不管那宝贝是什么,送东西的人又与姑爷有什么样的渊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再不可揪着不放。”
“姑爷不说,那正好,我们便当没这回事儿!若姑爷哪日想起了那人,跟你提了,那也不怕。我们只需妥妥当当把人纳了进门,自作我们贤良淑德的夫人就是。一个侍妾罢了,一月能伺候几天、赏不赏避子汤、能不能生孩子,不都由得主母做主,难道还怕她翻出天去不成?”
南妈妈叹口气,出阁那日新娘子的嫁妆要一台一台摆在夫家院子里供观礼的人看,这也是婚礼的一大热闹。新娘子的嫁妆好,面子上便有光,若不好,这头一天就会在人前丢丑。
所以江南那边嫁女儿,向来是十里红妆。做母亲的从女儿出生那日就开始攒嫁妆。成亲后虽是进了别家的门,可这一嚼一用、一衣一食、一针一线,花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妆,不需求谁、看谁眼色。
唉,可惜了太太给小姐准备这样丰厚的嫁妆了,错了婚礼日子,也没法子叫姑爷家里的都看看。也好教他们知道,我们陆家不是那小门小户的,别以为小姐如今娘家人少就敢随意冒犯。
南妈妈心道我们小姐的嫁妆也不差,不逊你蒙家。便向青娘细说起箱笼来:“小姐从前惯用的物件儿,我都收拾好带了来。那掐丝珐琅的怀表、赤金镶红宝石的香球、四合如意堆绣的香袋、贝珠的粉盒、琉璃的香露瓶子......都是小姐闺中惯用的。”
翻了嫁妆册子出来,南妈妈一一细数。黑漆镶螺钿的西湖十二景屏风、花开富贵的青花瓷挂屏,墨玉雕的寿星翁、竹子雕的罗汉,天青色冰裂纹的汝窑花觚、尺高的紫水玉花斛......还有一套楠木做的糕点模子,共桃子、菊花、莲花、祥云、五蝠捧寿团花等二十一种花色。
慢慢又说到穿戴上,不算首饰,便是布料都装了三十几个箱笼。漳绒、织锦、浣花锦,织金妆花缎、泥金妆花缎......并整匹整匹的碧霞罗、云锦、蝉翼纱,还有那白色提花薄烟软缎,和南越特有的碧琼轻绡、云雾绡......
“我担心是吴友德那杀才在探小姐的消息,什么也不敢干,生怕把他引了过去,到时候小姐才是真正受罪。”
“这般又过了几个月,突然传来消息,说吴友德死了!我们那个高兴啊,还偷偷回金陵在旧宅子前给老爷烧了纸。”南妈妈又是痛快又是悲戚,青娘也落下泪来,回想旧日种种,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只再探不到小姐的消息,急得我啊,只怕对不起太太嘱托。”南妈妈又哭又笑,“后来老爷平反,还是姑爷的人找过来,说小姐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嫁给他们家大人。我们几个怕有假,本还不信,想把人打发了再探,结果小姐赐婚封夫人的消息就传得哪哪儿都是了。”
周诚反应快,当下就问:“那你肯定没被顶下去了,如今领着什么差事?”
“你就会看笑话!我那时候憋着三天没睡,愣是把这章程背得滚瓜烂熟!”
彭安佯装着叫苦,实际心里还是有点儿得意的,“现在叫夫人指派管着回事处,司迎朋送客、与各府打交道之事,还拨下来几十个小厮,说是归我调配。”
周诚忙住了脚,“这是爷说的?啥时候定的新规矩?”
彭安拽了人,打发跟周诚一道去金陵的侍卫赶紧去洗漱更衣,“喝两口热茶歇一歇,说不定夫人一会儿就叫你们去拜见,咱们晚上再一块儿喝酒。”
想起青娘动辄赏赐的行事风格,补了句,“还有打赏!你们都精神着点儿,可别给咱家大人丢人!”
当下不由细细劝说。
青娘皱了一张小脸,慢慢点了头应承下来,将这件事揭过不提,叫了人进来给她们梳洗更衣。
“还未见是谁去金陵迎的妈妈,该好生感谢一番才是,快叫了人来!”
青娘慢慢颔首,庆幸堂兄性命无碍,来日不论多久,终有再见之时。
“老爷本意送小姐去公子处,兄妹俩一道出海。太太嫌海上风浪大,舍不得小姐受苦,想着罪不及出嫁女,这才有了与江家议亲之事。”南妈妈说起这事就气得慌,怕惹青娘伤心,生生咽了下去。
“后来议亲不成,三老爷人在京中又突然没了。太太便有些慌了神,忙忙得先将小姐送出去避开,又着手安排人给故旧递信儿,想着若是家中不保,他们好歹念着旧情能护住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