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丹冉回来,将大红地绣牡丹披风裹在青娘身上,期恪便护着她上了马车。
待至刑场,袁望从狱中带枷出来。他年逾五十,因保养得好,头发原本浓黑,如今已白了大半,面上更是沟壑深重,愁苦异常。脚上那锁链十来斤重,坠得他行动缓慢。
狱卒早得了示意,远远避开,候在一旁。
期恪于正殿外等候,见她执青伞而来,沉沉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意动,上前低头道:“今日雨大,带件披风为好。”
青娘静静瞧了他,抿唇微笑,对身后随侍宫人道:“丹冉姐姐,劳烦去取件披风来,要大红色的。”
丹冉贴身伺候得多些,知道青娘平日性情,今日这般妆扮,已是破天荒,便贴于耳边轻道:“姑娘,皇后殿下刚去斋宫,我们穿得这样......好么?”
再三日,励帝万寿将至,普天同庆,予以册封诸子,除大皇子封为豫平郡王外,二皇子封齐王,三皇子封赵王,四皇子封秦王,五皇子封楚王,六皇子封魏王。
至此,朝中局面焕然一新。六宫之中,秦王生母许昭仪侍上年久,资历最深,册昭惠夫人,地位最尊,宫廷势力就此重新划分。
......
期恪余光瞧见她脸颊泛粉,不由得心脏狂跳,耳边突得响起那句“大统领也拜倒于裙下”的话,耳根发红,懊恼自己不会说话,就应该将袁望的话全部否掉才对!
雨声潺潺,落在两人周围,在地面溅起微小水花儿,涟漪阵阵。
青娘喷笑出来,含着泪重重点头。
......
崇嘉十三年五月初三,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首辅袁望被参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擅杀弄权,入诏狱,抄家,无需秋后,当月问斩。
青娘执伞与他对立,明明带了帕子,也不取出,只轻轻敷着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竟尔泛起一丝甜。
“谢谢将军。”
期恪不知该答什么,低低“嗯”一声,忆起她方才作为,又是惊艳又是心痛,想了又想,到底说:“他是死到临头,口不择言,你不必在意。”
期恪默默伴在身边,也不说话,也不劝慰,只留了充足时间,令她可以默默舔舐伤口。
青娘哭过一遭,抹了泪水,转身强撑着微笑道,“将军,我好了,我们回去吧。”
期恪瞧她两眼,道声“稍待”,在滴水檐下站了,撕了内里一条布衫,就着雨水浸湿,拧得半干回身递与她。
袁望眼神发怔,“咕咚”着咽下一口口水。
“嗤——!”
青娘突得嗤笑,面色转为嘲讽,“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你待、如何?”
袁望看过两眼,突得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佩服佩服......陆氏女果真好本事,大统领也拜倒于裙下了!”
期恪被他所激,几要目眦欲裂。
身后香风拂来,青娘缓步盈盈上前,忽变了表情,乜着大眼朝袁望笑道,“承蒙首辅大人夸赞,妾当之不愧呢!”
袁望脸色一变。
“那些好端端过着日子,却被你毁得家破人亡的人才是真正的想不到,”青娘切齿,一字一字骂道:“想不到小人之心,不仅狭窄卑劣,还阴险残暴,下作至极!”
“我为陛下推行新政,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袁望扯着脖子叫,挣得脸红气粗,“你又算个什么!任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以色侍人,我倒瞧你能有几日好?”
“再准备几日,朕就将袁望下狱,行刑那天,叫期恪领你去看。”
“当真?”青娘抱着励帝肩膀,惊喜异常。
“嗯?朕金口玉牙,还能有假?”
期恪随侍青娘立于道路正中,红色身影异常显眼,袁望看了几息,惨然一笑,叹息着摇头。
“枉我官场浮沉几十年,想不到今日竟会败于你一女子手中!”
青娘冷面端容,语出肃然,“想不到?应该想得到吧!毕竟有句话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青娘受了她好意,柔柔回应,“今日特殊,只这般穿一次,以后再不了,姐姐便依了我吧!”
丹冉自去取披风,只余期恪伴青娘站在正殿廊下,一人黑甲,一人红裙,相映成趣。
期恪眼神闪烁飘忽,低着头只不敢看她。忆起初次相见,她便是一袭红裙去观吴友德行刑,今日又是一袭红裙......转而想起她家中旧事,突的口中涩苦,心口又痛又麻。
日子回转至十三。
这日,淅沥沥落了一场雨。
青娘服侍励帝上早朝后,便仔细清理了自己,换过一袭朱红曲裾,底下衬以纯黑色衬裙,绾堕马髻,髻上戴一尊赤金镶翡翠莲花冠,两侧各簪一枚嵌玉金簪,只略略点了胭脂,便是琼姿花貌,明艳端庄。
五月初五,励帝拔擢内阁辅臣,兵部尚书钟极良授武英殿大学士,入阁。新任刑部尚书陆唯授东阁大学士,入阁。原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程凤书,升任首辅。
初十,中宫皇后郁氏侍上不敬,迁居斋宫静思,为太后冥寿守灵三年,抄经百篇。
五月十七,大皇子忤逆犯上,不敬君父,念为母求情故,只略加申饬,禁闭府内自省三月。
青娘一怔,抬眸看他,只见期恪瞬间转了眼睛,望向别处,“况且他说的也不对,你不是任人......不是......”
那带有侮辱性质的话怎生也说不出,最后硬生生道:“我意思是,他那前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青娘本满心涩苦,此刻胸中忽涨得发麻,被他熨帖得又暖又酥。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将那布条捂在颊边,抿唇笑了。
“有些肿,你敷敷吧!”
青娘怔了片刻,接过了敷在眼角,感到有些沙沙的麻。
期恪穿惯了的,不觉有什么,且自来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此时见那布条贴在脸上,质地粗糙,与她一张细腻粉面对比鲜明,着实有些后悔,讷讷不成言。
袁望张口结舌,灰败着脸,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耷拉着肩膀,在狱卒催促下往刑场行去。
簌簌雨声中,人头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黏长拖沓。
青娘并未转身去瞧,只维持了站姿听到最后,潸然落下眼泪。
期恪一窒,回头望去,袁望也停了笑,肃目注视于她。
只见青娘一双眸子湿漉漉斜睨着看来,伞面微扬,抬手轻轻抚额,擦过鬓角。那头发被水汽熏得微湿,被她羊脂白玉般的纤指掠过,露了白嫩耳垂上坠着的两颗翡翠珠子,晃晃悠悠。
她恍然一笑,将那小下巴仰起,两瓣红唇微微撅起,倏而,中间滑过一条粉润小舌,极具诱惑力地舔过红唇,而后露出编贝一般的齿,咬了唇瓣,再又缓慢的、上滑着,松开了。
青娘目中一痛,期恪已大步上前,持刀欲要动手。
“将军!”
期恪手下一顿。
青娘扑进他怀,一时又哭又笑,激动得口不成言。
“乖,不哭,”晋承柔柔抚慰,“到时候给他送终,记得打扮漂亮点!”
“扑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