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边在这儿小地方生活着,边往外头走走。
他寻思着,把淌下的血,给擦一擦。
厉年至今为止还不清楚陶程俊做了警察后,被派去做任务叫的是啥名字。
田秋志站在他右侧,背过身抹抹眼泪。跨出脚步艰难的移到厉年身边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厉年顺势弯曲了腿。终于,重量没了,泪水倾泄。
一夜之间,冲散了走在一起的影子,从远处看,能看到发抖的剪影,窝在一起,白了头。
他说,好好儿的。
最后四个字被哽咽阻断了。
贺师联站在后面看自己儿子久违的哭泣,也跟着红了眼。
点到为止。
他将厉年抱了出去,外面前来吊唁的街坊邻居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
贺可祁无视,残留的理智支撑他鞠了个躬。
但没有然后。
“厉老板的心肝儿,看看我。”
他带着故作消化的镇定去唤贺可祁,但贺可祁察觉到了。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老爷子自己在家了结了生命,他将原因强加在自己身上,是厉年阻止不了的。
贺可祁也不想他掩盖不适去宽慰自己,一切都太矫情。
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厉年遵循着本能,倾身,贴近贺可祁。
“贺儿,嘴儿一个。”
他吻上了失落的阿波罗。
足够浓烈。
他说,走了,走了。
便真走了。
只见屏幕里老爷子突然站了起来,将手机握在手中,贴近自己的脸庞,每条细纹都照的清楚。
以及极快的粗喘声透着无力被收录的清楚。
他含着不适开口:“我,陶建国,享年76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上,过得舒适。感谢祖国,感谢土地,感谢。还有啊,感谢我两个孙子。爷没啥给你们的,这房子给你们,还有那存折拿去做生意去。贺儿不是说给我开一家麻辣烫?那就叫建国麻辣烫,气派,敞亮。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听!记得啊,密码是年的生日。行了,我走了。勿念。”
他突然唤厉年的名字。
“年啊,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个就是你程俊哥起的卧底名儿。咋样。卢云月这名儿,你觉着不赖吧?”
厉年点点头,哪怕老爷子看不见也回答了他,“真不赖。”
老爷子穿着上回贺可祁给买的新衣服,带上厉年留下的针织帽,整个潮男样,笑眯眯的对着镜头。
“年啊,贺儿啊。今儿是,诶呦我瞅一眼。八月二十五。八月二十五号儿,是个好日子。具体好在哪儿呢,就是吧,今儿是我老伴儿生日。晚上贺儿陪我喝了点儿,我现在有点儿上头了。因为啥呢,那酒啊,被我换了,换成衡水老白干了。这酒上头,贺儿喝了应该也模糊。爷为啥换呢?为的就是让贺儿回去睡个好觉。你说说,我本来打算今儿晚上去找我老伴儿的,因为贺儿来了我就打算撑到明儿早上。现在没啥事儿干,跟你们录个视频,也说不出个好赖话,纯属是放屁了。”
贺可祁听到屏幕里放出的声音,彻底脱了力,他靠在墙壁上往后砸,好像要将脑后碰出个洞。
按照习俗,需要在家待上三天。
因为在家死亡的,在村委会开了死亡证明后,也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厉年坐在后头握着老爷子冰凉的五指,却隔空看着贺可祁。
只见到被偷偷寄回来的警服与行李,还有在照片上闪闪发光的人,跟肩膀上的警徽一样,闪耀。
但在今天,老爷子离世的第二天,他在影像中被告知了这个曾经的秘密。
老爷子留下了一条视频,不长,但足够能重复看上几小时。
老爷子是没有什么亲戚的,上一辈儿的老人几乎都被扔在了战场上。
只剩下一个他。
最后有了儿子,儿子跟着老祖宗的脚印儿倒在了血泊中。
他扭头看着旁边儿的厉年,面上平静。
但要往下瞟,即将崩裂的青筋与发白的手背相对比,颜色好不相称。
他抬起手想拍拍厉年的背,最后作罢。
到家以后,村委会帮忙运的冷藏柜也到了,马上抬进去时候,贺可祁叫了停。
众人见他进屋拿了鞋子,给老爷子穿上,还细致的拍了拍鞋面儿,把不好的东西都给祛了。
“爷,去了那边儿,就不想这儿的事儿了。”
他将厉年抱去对面儿的小房间,当孩子一样,将他哄睡。
睡吧,心肝儿。
天,总会亮的。
他在发抖,不是身体,而是颤抖的思绪。
“厉年,我很好。在大事面前,我的情绪不重要。你要知道,我是成年人。”
他掩饰的擦了擦厉年的鼻尖儿,奖励的与他拥吻。
贺可祁伸出左手抚他的背,这不是一个吻,只是安慰的过程。
但厉年不甘于此,他跨坐在贺可祁身上,蹭他的下体。
如他所愿,硬了。
视频结束了,人也不见了。
厉年穿越颓丧的墙壁与相邻的贺可祁对上了目光。
白垩装点的淡薄击败了大气层,世界开始融化。
说了勿念,视频进度条还没过完。果不其然,老爷子再次对准镜头开口。
“现在都不火化了。所以给我放点儿书,把叔本华的都给我放进去。还有,别想着简办,大办特办啊,让来吃席的都酒饱饭足。请那个戏班子在贺儿农家乐里头唱上两天。也算是好好儿给我送行了,反正我脸皮儿厚,别收敛。这回真走了,吃点儿药,也就安乐死了。但要我说不吃药我也能嘎嘣了,我的身体自个儿清楚。我给你们留个纸条儿,你们看看就知道情况了,别让警察啊医生啊来家里头,麻烦人家。直接把我往棺材里一放,就行了。”
屏幕上的老爷子像平常的样子,不耐烦的摆摆手,但眼中深藏的情绪传达到了房间里。
老爷子对着屏幕笑,似是料到他的回答,赞赏的竖起大拇指,“我也觉着不赖。但我老糊涂的非得跟他杠。你看,杠着杠着,到牺牲那一天也没见着。”
突然的哽咽卡了喉咙,老爷子咳了起来,咳着咳着突然开始干呕。只见他对着屏幕虚弱的摆摆手。
“没事儿啊,没事儿。看我这身子。我知道,我时候也不多了,也就打算到这儿了。人呐,终有一死,天天看叔本华我都悟透了这道理。从老年时候,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还不死呢。但要真死了,就见不着你了。年啊,你可怜,但是再可怜也别跟着你那没人样的爹走了。现在身边儿有贺儿,我放心的很。放心了就能放手了,我在这世上任务跟牵挂都美满了。我这一辈子,生出个儿子奉献给祖国了,也算是对得起从小时候吃的大锅饭。养大的孙子又找了个好孙子一块儿,都是祖国未来的好材料。我咋能不欣慰呢。要说贺儿啊,我最喜欢。每回说的话就是高文化,自己的理论组成一套,就不是那普通人。所以啊,贺儿啊。爷跟你说,别怪爷,更别怪你自个儿。我是到时候了,没什么任务跟信念了,趁早排队投胎去,这不就是不浪费社会资源嘛。你聪明,悟的透。爷再活下去啊,就更没意思咯。好在,最后几小时你来了,给爷送了吃的。我刚在屋里头听见你淘宝响了,是不又给我买衣服了?要是买了到时候你给我换上,我穿着我宝贝孙子买的衣裳去天上,神仙都羡慕我。我现在想想啊,都高兴。脚上穿着年买的鞋,带着你俩,我走的更安心了。行了,唉。”
厉年凑到他旁边儿,将右手自然的放在墙上。
一下下,一下下,给心里碰出了血。
支架撑着的手机上,老爷子还在继续话语。
按理说,他该哭的,但他没哭,反倒是传染给了贺可祁。
贺可祁盖着一层土色织的纱布,缝缝补补,同皮肉连接在一起,扯一下就疼的红了眼,最终落了泪。
厉年知道,他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