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烽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说:“是不是发热了?”
他把手覆上景皎皎的额头时,也撩开了他凌乱的、遮住了脸颊的发丝,先没觉得热,把手收回去,那一瞬间,却看见了景皎皎脸上几道明显的伤痕,不很深,也不大,但在那张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拓跋烽心思转得很快:“苏哈干的?”
景皎皎让噩梦吓得流了一身冷汗,把被子拉到头上,遮住自己的脸,闷闷地道:“我不去,你自己去。”
拓跋烽使劲儿去拉他的被子,说:“不让你累,我自己打,你跟着我就行。”
景皎皎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子让他扯了下去,忍无可忍,一下子坐起来,恼怒道:“你自己打,为什么非要扯上我?你想让人跟着,为什么不去找苏哈,不去找哈多?我不想要狼皮褥子,你给我我也不要。”
苏哈俯下身,恶鬼般盯着他,“再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放过你。”
苏哈大摇大摆地拎着染血的匕首走了。
景皎皎一下子从床榻上翻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心有余悸地摸上自己的喉咙,浑身都在发抖。苏哈真该死,不敢去找拓跋烽的麻烦,就来欺负他。他点上陶灯,看见自己的指尖上令人生惧的血迹,帐中明明没有风,他却觉得自己颈间萦绕着一股寒气。
黑暗中,压在他身上的人阴森地威胁道:“你是王庭的奴隶,不是拓跋部落的奴隶,谁准许你和拓跋烽勾连?”
景皎皎听出了苏哈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说:“我没有和他勾连。”
这一天,他的情绪仍不能平静,他感到深深的自我厌恶,因为他打破了拓跋烽称帝时告于天地鬼神的誓言,可心中又有微妙的快意,仿佛是对拓跋烽的惩罚,惩罚他居然离开得这样早,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拓跋彦的险恶用心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个野心昭昭的小皇帝可真令人厌恶啊……夏侯婴的愚蠢和贪婪也让他感到疲倦。
杀了他,还是不杀?
夏侯烈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夏侯烈一顿。
佛堂是太后用来思念元帝的地方。
当年元帝驾崩,棺椁在大慈宫这间佛堂中居然停留了三个月,最终还是太后昏厥过去,敬帝拓跋彦才得以让人把元帝运至宁陵安葬。不管是宫中还是朝野,人们都因太后的疯狂而毛骨悚然,流言蜚语处处都是,他听过最荒谬的说法是其实元帝的尸骨还在宫中,太后每天都躺在那具惨白的枯骨边入睡,在梦中仍与元帝做一对儿恩爱缠绵的鬼夫妻。
景皎皎道:“不用你管。”
拓跋烽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皎皎一边穿衣裳,一边懊恼自己仗着衣裳厚没把胸乳绑起来,现在拓跋烽知道了他的异样,恐怕再也不愿意理他了。不理也好,景皎皎赌气地想,反正他也打算这么做,不然苏哈又闯到他帐中找他的麻烦怎么办?他可不想死得那么冤枉。
拓跋烽回神,声音奇怪地问:“你……你是女的?”
景皎皎咬着牙,说:“不是。”
拓跋烽闭了闭眼,似乎在回想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是,我看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拓跋烽上手就脱他的衣裳,景皎皎连忙挣扎,可他的力气连拓跋烽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怎么阻拦得住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上厚厚的衣裳就让拓跋烽给扯了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
拓跋烽怔怔地看着他胸前。
景皎皎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第六章
十三年前,匈奴王庭。
阿苏大单于的儿子们对拓跋烽的行为很不满,这个该死的杂种到王庭来的第一天就抢了他们的风头,让单于不知训斥了他们多少次,还敢拒绝他们的邀约,不肯和他们一起射箭、骑马,这也就算了,他偏偏要和低贱的南夏人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难道是想告诉别人他宁愿和南夏人厮混都不愿意在大单于的儿子身旁待着吗?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羞辱他们!苏哈和哈多嚣张惯了,怎么能吞得下这样的怒气?
景皎皎低着头,不说话。
拓跋烽掐着他的下巴硬是抬起他的脸,拧着眉,追问道:“他威胁你,不许你和我来往?”
景皎皎拨开他的手,抱怨道:“用那么大的力气干什么,不知道我疼吗。”
拓跋烽愣了愣,“谁欺负你了?怎么这么生气?不是你说的吗,晚上冷,狼皮最暖和了,有了狼皮,你就不冷了。”
景皎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见拓跋烽不但没生气,还想着他无意间说出口的一句抱怨,一时间觉得自己真的坏得不行。看着拓跋烽疑惑又担忧的神情,他原先打算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拓跋烽是他唯一一个朋友,他不想把他推开,可是,苏哈怎么办?他不想真的和梦里一样,真的去做苏哈的酒杯,苏哈那么恶心,只会令他作呕。
景皎皎抱着被子,低着头,又急,又难过。
直到天际泛白,翻来覆去的景皎皎才睡着。
他正做着苏哈割下他的头颅盛酒的噩梦,就让人推醒。
拓跋烽兴冲冲地道:“走,今天带你去打狼,打到大的给你做个狼皮褥子。”
苏哈冷笑道:“你以为你能骗过我?我都看到了,你们一直在一起,是不是想让他带你离开王庭?”
景皎皎只能感觉到喉咙处寒冰般的匕首刀刃,苏哈也许蠢笨,但他和阿苏一样,也残暴成性,凶狠嗜杀,发起疯来会毫不迟疑地割开他的喉咙。
“没有,”说话时,景皎皎能清楚地感受到苏哈手中的匕首如何陷入自己的皮肉,“我只是,教他写字。”
夏侯烈无法理解太后的心思,也无法理解他对元帝拓跋烽的感情。
他也不用理解。
深夜,太后终于离开佛堂,于引入大慈宫的白玉温泉中沐浴。
北齐王宫,大慈宫。
夏侯烈从宫外回来,没见太后,只有芦荻低着头垂手站在一旁,“陛下呢?”
芦荻小声道:“在佛堂。”
景皎皎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朝暴露于别人面前,脸比燃烧的火苗还红,他紧紧地抱着被子,尽可能地往后退,离拓跋烽远一点。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现在拓跋烽看见了,那还瞒得下去吗?他心乱如麻,比昨夜被苏哈拿匕首顶在喉咙上更惊慌,更害怕。
拓跋烽站起身,背对着他,“苏哈欺负你了,是不是?”
景皎皎现在惊慌得乱了方寸,没有意识到此刻拓跋烽口中的“欺负”是什么意思,他在王庭示人的角色是景至丞的儿子,不是女儿,谁都不知道他居然不是真正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女儿”,当然想不到拓跋烽想到的“欺负”。
拓跋烽:“……”
景皎皎:“……”
他一下反应过来,连忙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遮住,指着帐门,对拓跋烽道:“出去!”
但苏哈过去因为胡作非为受过教训,不想把事情闹大触怒大单于,于是趁拓跋烽不在悄悄溜进景皎皎帐中。
景皎皎睡着睡着觉,忽然觉得喘不过气,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苏哈骑坐在他身上,拿着匕首在他脸上比划,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脸,鲜血沿着他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流。匕首划来划去,慢慢往下,不怀好意地抵住他的喉咙,只要一用力,就会流出血来,用的力气再大一点,恐怕几个呼吸间就能要了他的命。
景皎皎吓得呼吸差点停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