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薄薄的尸检报告他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罗列出的陈年旧伤和慢性疾病像是菜单一样整齐地罗列着,叫信雅知道,这个年轻早逝的人生前受了多少的苦,又像是一个飘渺虚弱的安抚,告诉他,青鹤虽然因为病痛而死,可他终于不用在人世间受折磨,脱体的灵魂去了没有痛苦,没有灾厄的天国。
像青鹤这样善良的好人,死后是会去天国的。
他抱着青鹤给他织的羊绒围巾,绵软无力的布料像是信雅被酸楚浸泡的心,终于簌簌落下眼泪。
“你说的很有道理,”男人维持着微笑道,“那你要真的留住他才好。”
“我也会,感激你的。”
太宰信雅想到了开头,却没能料到这样的结尾。
更何况太宰治追求死亡的心并没有真正消失,他不再自杀更像是为了青鹤所做的某种妥协。
谁知道这种妥协能维持多久呢?
信雅满怀恶意地想。
信雅在他心里会是被永远愧怍以待,从不会长大、需要关怀爱护的孩子,却不可能是相濡以沫、抵死缠绵的爱人。
太宰信雅无法扭转时空和命运的魔法,也就无法让忠贞的青鹤爱上他。
这也是太宰治能够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的根本原因了。
只有两个人的武侦办公室安静了好一会。
“偶尔,只是偶尔,”太宰治轻声说,“我会觉得青鹤不应该在此时死去,他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等待我找到他,带他回家。”
太宰治不会忘记,在横滨萧瑟的寒冬里,他从破旧的安全屋里,找到了奶猫崽崽一样的小青鹤。
离开得,他没有一点准备。
太宰治并不是完人啊,他的心也是柔软的血肉,他也会疼痛。
青鹤死了,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没有关系,这也是对他好。”太宰治的表情看不出伤心,只有他自己和对面的江户川乱步知道,短短几天时间,太宰治就消瘦了许多,“信雅还是太嫩了。早点面对真实世界的风吹雨打更好。”
江户川乱步皱起眉头,罕见地露出不赞同的担忧神情:“青鹤不会高兴你这样做的。”
“凡是得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乱步先生,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太宰治轻笑,眉眼透露出一丝遮掩不住的疲惫,“青鹤也知道,但是他比我勇敢的多。”
要知道,那可不是随便搭讪的露水情缘啊。
津岛青鹤和太宰治同床共枕六七年,如此性情温柔百依百顺的病弱小美人,加上父子的血缘关系,即使是还没过自我中心年龄的太宰信雅,他也想不出不去深爱青鹤的理由。
虽说人死如灯灭,信雅也不赞成为了死者忽视正常生活,但是人刚刚离开就说不在意就不在意了,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太宰治身上没落华族落魄的斜阳味道,那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都是同信雅的价值观格格不入的,叫他反感鄙夷。
他更喜欢中原中也那样的人,即使是挑衅,也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表达喜欢——宰科生物总是十分别扭的。
可惜太宰治之所以是太宰治,就是因为他几乎是不可能被超越的。
(三)窥探命运者多舛
太宰治被信雅迁怒了,因为作为青鹤名义上的父亲,实际的爱人,得到了青鹤全心全意爱意的人,他并没有在葬礼上落下一滴眼泪。
即便是早对他凉薄心性有所了解的信雅,也不免感到无比心冷。
青鹤的死太过轻飘飘了,他能够接受父亲慢慢病重,缠绵病榻不治死去,却不能接受昨日晚餐还在给他分蛋糕的人,今早就变得冰凉冰凉人事不知。
这太荒唐了,也太儿戏了。
可惜世事往往如此无常,即使他再怎么发疯,再怎么不能接受,到底结局还是这样。
若有一日太宰治真的自杀成功,不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太宰治愣了愣,随即他露出一个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的笑。
太宰信雅为这种成分复杂如同调色盘的笑而感到不适,为那笑里的了然,像是看见一个怎么也挣扎不出手心的提线木偶。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被太宰治的嘴毒气得仰倒,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就算你现在是赢家,但是我比你年轻那么多,总有一天你会死,陪伴他的终究还是我。”
现在得到有什么用呢?
要一直得到才可以。
那是一生沦陷之始。
再也没有人能够如青鹤那样爱他了,他的生命从此空缺了一块,再也填不满。
横滨冬季的风那么冷,空洞洞地从心口的裂隙吹过,砭骨的刺痛冰凉。
只是他善于掩藏,用猫科动物丰厚华美的皮毛遮掩住鲜血淋漓的伤口,以疼痛来支持麻木的生命苟延残喘罢了。
江户川乱步瞪着他:“既然知道,你就打起精神来啊笨蛋太宰!呜哇,真是气死乱步大人了,难道你要不负责任地把信雅那小鬼丢下吗?”
那样的话,未免也太混蛋了!乱步大人绝不会再理会这个负心汉!
“不,我只是在想,”太宰治闭上眼,“明明医院开的证明说,如果小心保养,小鹤还能再活十多年,到底为什么,他会这么早离开?”
原本就微末的父子情感,在信雅偏执的误会和太宰治的刻意不解释中迅速消逝。
但从不了解真相的外人看来,太宰家的父子关系似乎诡异地好了一点,不懂事的大人和叛逆的小孩间没有了拌嘴和争吵,彼此像是相敬如宾。
“你不去和那个小鬼解释一下吗?”江户川乱步无趣地在转椅上转圈,作为经常被青鹤手作甜品投喂的猫咪,他这几天心情十分低落,“这样对小孩子的身心健康不好吧?毕竟也是小鹤的孩子。”
毕竟他从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织田作的死打碎了他最后的天真和傲慢,从此圆滑的伪装如同无隙的坚硬盔甲,岂能被信雅轻易打碎?
更何况,他无法反驳太宰治。
乍一看都是具备血亲关系的爱慕者,甚至太宰治还曾叫青鹤一度痛不欲生,但是津岛青鹤终归爱的是太宰治,而不是太宰信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