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剑既出,光华如练,从底到头,将白空空山一样巨大沉重的躯体一劈为二,一前一后跌入洱海中,溅起数十里滔天的血水。
谢明台先前被向千秋断掌击中,半边身子满是鲜血,此时跌跌撞撞落在岸边,一身湿淋淋的,见状不禁拊掌笑道:“好,好,好!我们小叶疏临阵破境,一招毙敌,我看这群妖魔小丑,还有甚么……”
一语未毕,他一贯温和慈厚的面容上,也罕见地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只见他墨黑的双眸牢牢盯着底下巨口旁那把生锈的长剑,喃喃唤道:“……爸爸……”
我早知他父母亡于巨怪之口,从濮丽人寻回的画中也多少窥得一二。但见他亲眼见到杀害双亲的仇人,却又是这般残暴凶悍,只怕大仇难以得报,反送了许多同门性命。其时剑招也已用尽,便从半空一跃而下,带着白空空巨大的身躯也直直下坠,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湖面尽被它阴影辐照。
忽见云烟沸涌,湖波剧颤,仿佛千军万马动地而来。只见叶疏痛楚之下,手中同悲剑颤动不已,脚下不断凝结冰霜,全身更是漫射出一圈摄人心魄的白光。尹灵心座下的蜥蜴,竟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我斜掠岸上,左手翻出一大股玄阴之力,如投饵般向它那条爪肢扔去,口中叫道:“喂,这里!”
先前白空空在识海中吞下我“三生万物”焕发之力,竟而兴奋难抑,显见我这一身灵息,极其对它的口味。此时被我灵息劈头一砸,如同蚊虫嗅到血一般,弃下萧延秀,转头向我伸来。我更不迟疑,腾空跃起,又是一股灵息砸下,引逗得它爪肢激动乱颤,紧紧追随着我,高高舞在空中。
我身上还是离开江家时穿的一身薄金色衫子,此时人在高天之中,风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满头长发不断飞舞。低头望去,只见苍山如雪丘连绵,洱海似玉带蜿蜒,尽横陈在我脚下。一时之间,心念澄透,似与千年前那一位睥睨天道的九天玄女产生了共鸣。一生从未触及过的先天九炁剑法第二层,也清清楚楚印在了我心上。
我不忍再看,向柳唱正色道:“唱哥,能否尽力一试?”
柳唱睁开眼来,见叶疏正自湖心笔直飞出,身影经行之处,七八十条尖刀般的冰锋齐齐向白空空“身体”激射而去,瞬间将一块浮尸般白皮插得刺猬也似,其中一张巨口中的牙齿也被打落了几颗。但这鬼东西实在太过巨大,人在它面前,仿佛飞蚁浮尘一般。惟有几名半步大乘修士的攻击,还能在它身上留下几道粗浅痕迹。凌虚期长老的剑招,它已全然不放在眼里,连躲也不躲,直接赤膊相迎。无论利刀快剑,还是符咒法诀,打在它身上,直如隔靴搔痒一般,连它皮肤都击不穿。至于元婴、金丹以下的弟子,连它的身都近不得。白空空似对叶疏伤它之举怀恨在心,不顾旁人,十余条爪肢一并向空中的叶疏扑击过去。叶疏长剑一挑,白影留痕,人已在七八丈外,却将一大股湖水如喷泉般挑起,在它长长伸出的一大束爪肢上奔流旋转,形成一个水环。只听咔嚓一声,水环凝为冰环,将十余条爪肢都铐得无法动弹。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立刻从旁掠出,狂风巨浪,烈火高燃,力图将那束爪肢一并斩落。只听向千秋尖笑大声,一双断掌挥出,如同一把死亡的铡刀,将三人的攻击消去了一多半。那爪肢只受了些皮肉伤,愈发昂扬起来,一声裂响,冰环已碎。
尹灵心哼道:“向护法蛰伏多年,这一招‘长生斩’使得愈发得心应手了!”胯下蜥蜴一摆尾,身后阴气森森,诸多魔物、鬼修争相向前,撕咬岸上的低阶弟子。
我颔首道:“那也尽够了。”
我推门而出,只觉寒意扑身而来。一轮明亮得惊人的满月,如一枚世上最无瑕的珍珠,滴坠在苍山洱海之间。
我垂下头,一步步向山后那座雪顶石屋走去。只见石门紧闭,惟余屋内之人身上的寒意不断溢出,使得满地皆成冻土。
我摇了摇头,道:“孟还天已经出世,白空空迟早要与他会合。再说这东西一步跨出,方圆百里都在它狩猎范围之内,又能跑到哪儿去?”
谢明台、白无霜几人受伤亦极重,正在卫行针等弟子治疗下调匀吐息,此时便摇头道:“此事原该禀报道尊知晓,免有今日之劫。可惜道尊与棋盘真人前日才动身前往昆仑,说是已有召唤魔蛇之法,要知会萧氏掌门人萧昭、江氏家主江鹤行,集地、火、风、水四大乘之力,开浮生千重变之阵,一举封印魔种。只是不知为何,连日却无法联络。”
兴云法师受伤最重,此时面容枯陷,双目无神,叹道:“这白姓魔头已近渡劫之境,只怕即便道尊亲临,也……”
葛尘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见一无所用,索性扔下长剑,以一双手去掰那卷得死紧的白色尖头,口中叫道:“死妖怪,你要吃人,吃我啊!”
那爪肢被他拼命掰扯,竟也烦了起来,居然真的反身一卷,将他牢牢裹住。曲星失了禁制,整个人从半空直直掉落。我正欲上前相救,只见白衣动处,叶疏已从尹灵心身前腾空而起,将曲星接在手中。然而顷刻之间,葛尘身上那一抹鲜亮的蓝色已消失在一张巨口中,数里之外,犹闻骨肉破碎之声。
我忆及他生前笑貌,只觉心头一阵酸楚。此时已近黄昏,整个湖面上一片尸山血海,道宗众人向山上且战且退,力图避开那无处不在的爪肢,却仍有不少人命丧魔教妖人之手。暮色之中,忽闻白空空体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呜——”,爪肢渐渐停止挥动,如山般的身躯也缓缓退回湖中。
但闻一阵令人齿酸的戾叫声,白空空挺身长叫,似乎愤怒之极。只见它“脚下”倏然一顿,整个洱海都仿佛塌陷下去一大截。忽然砰砰砰几声巨响,它粗壮的爪肢狠狠扑击而下,将湖岸直接打得稀烂。无数道宗弟子从缺口中直接跌落,哭叫声中,已被爪肢死死卷住,挣扎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入血盆巨口!
我见变故陡生,急忙落入人群,极力救援。但满目都是惨象,竟不知救得谁来。向千秋、尹灵心手下大批魔人,亦向道宗修士疯狂扑杀。
我见岳明柔长发凌乱,正与一名全身流毒的魔修缠斗,飞身向前,一把揽住她纤腰,便向山顶飞去。岳明柔却不肯就走,只连声叫道:“安师妹……安师妹还在水里!”
我内心大叫一声不好,只见一蓬腥臭的黑浪向我劈头盖脸打来,一霎雨顷刻挥出,手上却多了一个柳唱,竟来不及提身飞出。忽听喀啦啦一阵响,一整片黑浪已悉数结为黑冰,距我足底不过半寸。
我向身后那飘逸如仙的雪白身影瞥了一眼,飞身上岸,将柳唱放下。
柳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角都已被震出血来,显然已伤心肺。我忙替他补续灵力,助他畅通血脉。只听他虚弱道:“那……玩意……只怕就是这怪物本身的元灵。冯雨师的意识鸠占鹊巢,又太过孱弱,就快被人家……咳咳……吞噬掉了。”
只见白空空漂浮在湖上的两半躯体,其横断面已成暗红色,其中枝枝蔓蔓,飞快生出无数细长的白色根须。两方飞速生长,顷刻间已交织成网,密如丝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已被叶疏一剑劈开的巨大躯体,竟又重新拉合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岸边安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萧楚扬向来以口舌之利见长,此时见到这般情形,竟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发白的嘴唇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听兴云法师颤声叫道:“……孩子们,快跑!”
只见白影一闪,叶疏已稳稳执剑在手,迎着白空空下落之势腾空而起,举剑向上狠狠一剖!
我并未见过他演练这一式剑法,却知他同悲剑亦有第二重,平日竭力不可到处,惟有剑心剑意突破极限,方得大成。如今一见之下,我立刻想起了从前青岩小院中,他难得开口讲给我听的剑式名称。
——那是“天地同枯槁”,是大乘境修士才能施展的致命杀招。
——这一招,名叫“手可摘星辰”!
一霎雨剑身爆发出一道灿烂无匹的光芒,仿佛一颗极动人的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向碧海青天之上飞去。白空空爪肢如松针般根根直立炸开,巨口中发出惊人的怪叫,山一样高耸的身躯跃出水面,追逐我而来。但见它底下的躯体更加庞大,每一张嘴都开裂到极致,下面更有无数蔓伸的根系,坚硬卷曲,盘根错节,好似一株倒生的钢铁巨树。无数污浊之物四处飞溅,黑水如洪流般倾泻而下!
我身在千仞高空,识物之力反而更加明朗。见柳唱独坐岸边,忽然全身剧烈一颤,双手猛地按住了太阳穴,想来已捕捉到冯雨师的意识。再一眼望去,只见叶疏雪白的身影从波涛如沸的湖面上急剧上升,人在半空,双眼斗然睁到极致,一贯冷淡无波的脸上也露出惊绝悲痛之意。
柳唱叹了口气,示意灵素谷弟子渡水救人,向我道:“方才这鬼东西半个身子出水时,我才隐约感到冯雨师神念在水面之下,看来‘下面’大有蹊跷。你设法引它到半空,看我能否与冯雨师重新连接。只是……它的主元灵也已归位,纵然我能控制冯雨师残存意念,也未必……制得住它。”
我听到最后,竟也不觉如何,微一点头,起身道:“那也不过一起死了罢了。”将一霎雨握在手中,双足一点,向那巨怪飞去。
此时岸上已有许多道宗弟子被爪肢或扫下水、或扬到空中,萧家七名宗老脚步一刻不停,向尹灵心攻去。萧楚扬便如当日对战苏陨星时一般,在旁指点方位,呼喝不绝。远远望去,阵法流动畅然,阵光也极为明亮。但不知为何,那阵法并无丝丝入扣、渐次收拢之感,边缘反多有松弛不灵,几次被那蜥蜴反咬一口。那名叫萧延秀的老妇向来傲气冲天,一时出招用老,竟被蜥尾横空一扫,跌落水中。只听众人惊呼声中,一条爪肢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岸边水中冒出,将萧延秀一把卷入!
我停在门前,抬起手来,将腕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按灭,在寒风中一字字道:“……开门。”
我从石砌的窗口向外望去,只听处处皆是哭声。依稀听见赵瑟的声音在风雪中哽咽道:“……她一时烧糊涂了,只问我葛二去了哪里,我……我……”
我低头默然片刻,起身道:“唱哥,你最多还能控制多久?”
柳唱微弱道:“天亮之前,应是无虞。”
尹灵心眉心蹙起,连催促了几声,见它一无所动,朝向千秋使个眼色,一声口哨,众魔修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浮着血沫碎肉的战场。
众人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唯恐白空空又出来作怪,悉数转移到邻近最高的一座山峰背面。巍山派的弟子说,这座山正是当年大理雪神舍命镇压瘟神之地,名字就叫雪人山。山上有大小石屋,陈设都极简陋,不过勉强遮风挡雪而已。
柳唱仍双目紧闭,满头汗水,我以灵息送入他体内,才听见他在我脑中道:“……随哥,冯雨师意识已无法控制,我竭尽所能,不过令它暂时沉入湖底。这东西咱们打不过,收拾细软赶快跑罢!”
我将她放下,转身返回湖岸。只见兴云法师一杖击退尹灵心,左手却捂住了胸口,显是痛苦难言。白无霜一柄长剑使得风声飒然,却无法从战团中突破。谢明台对阵向千秋,亦是无暇分心他顾。举目茫茫之间,见曲星手中抱了一名女子,正吃力地从水中泅渡而来。她单手挥出,湖岸缺口顿时生出新土,向二人延展而去。葛尘正在岸上对战一名魔修,见状忙扑到岸边,将曲星手中女子接过。只见她面色苍白,一臂断折,正是紫霞宗的安师妹。
我心中稍安,一剑将身周魔修悉数逼退。倏然之间,一条巨大爪肢从天而降,将水中未及上岸的曲星拦腰卷去!
我一惊之下,便要拔身赶去。葛尘却比我更快,将安师妹往我怀中一推,一咬牙关,跳到那爪肢上,举剑不停攒刺。那爪肢却毫不理会,眼见一来一回之间,就要将曲星投入巨口之中。
我掉头望去,见那白色巨怪的身体比先前更高了七八十丈有余,道一声遮天蔽日,亦不为过。先前那爪肢相对短小,如今皆已无比细长,在洱海上空蔓伸开去,好似海生植物无穷无尽的触手。有修士被它卷入“手”中,在半空中一道长长惨呼,已被送入无数巨口中的一张,吃得片甲不留。嚼尽血肉之后,那巨口还满意地打个饱嗝,咕咚一声,将“灵”吞入肚中。
尹灵心骂道:“白空空,你吞灵就吞灵,别在老娘眼前犯恶心!”一夹座下蜥蜴,带领岸上魔人对一众道宗修士围追堵截,力图将之送到白空空爪肢范围内。
向千秋尖声笑道:“尹护法,白右使饿久了,让它好好美餐一顿罢!”断掌一挥,黑光一闪,竟将白无霜剑锋打得向旁一偏。谢明台、兴云法师二人并肩联手,风借火势,将白空空左首几条爪肢烧得向后卷起。然而只一瞬间,几条着火的爪肢灵蛇般退入水底,趁机翻出一道腐臭水花,反将几名岸上的道宗弟子击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