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垂下:“这道驱魔符,使用起来有一个苛刻之极的要求:要对方不设心防。”
我怔了一怔。白无霜已在旁望定我:“萧越如今魔性极重,纵是心腹手下,亦不受他信任,道门更被他视作仇人……我们本已绝望,直到白驹君今日在殿中看见你。”
他一向冷静森严,此刻却漫漫叹息一声:“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人间万世,能让萧越放下心防的,也不过他一人而已。”
谢明台温和道:“你是……朱雀长老门下?想不到他一个火灵根的修者,却破例收下你一个水灵根弟子,想来你资质定是绝佳的。”
我谦虚道:“他老人家门下弟子,没一百也有八十,弟子福薄,只拜师时见过他一面,心法武功,皆无缘教诲。”
谢明台呵呵两声,才道:“白日规训你已听过了,这里却还有些机密要说与你知。萧越复活孟还天之事,在苍炎教中早已路人皆知。近年他愈发疯魔,不惜花费万金,在寝宫中造出一间还魂密室。十二月初七,便是当年孟还天魂飞魄散之日。待他启动‘天之生我’,体内魔种转生为人,夺了他一身渡劫修为,便是一场苍生浩劫。”
谢明台审视我良久,捋须道:“我看是像。”
白无霜也凝目看我,眉心微蹙,道:“下颌和嘴一模一样,鼻子也差相仿佛,只是这眼睛……”
二人看向我身边:“白驹君认为如何?”
我忙进屋着好白袍,又匆匆收拾床上狼藉,才跟他出门。
走了一路,终归放不下,我轻咳一声,小心询问道:“不知……叶师弟他……”
叶白驹眼角向我一扫,目光中的厌恶之意一下浓烈无比,仿佛我是头臭泥潭里的癞蛤蟆,竟妄想跟他家的仙鹤上床一般。
我掩卷出神,记起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身边白衣拥簇,人人眼中尽是敬慕光辉。他一身玄色衣袍,却衬得一张脸更是英华灿烂。
他向人一笑,那笑便有了万千法相,连他身边那一团气息,都比别处暖热温柔。
当时我连跌痛都忘记,只呆呆望着他,心想:
我向他举起二指,微微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
谢明台给我备了一间小院,我倚在明窗前,案头摊开一卷书。
我骇然道:“……他自己知道吗?”
萧昭漠然道:“本人无权查看。”
我心中十分同情,心想世子也不易当,年少无知,偷鸡摸狗,统统有人白纸黑字写在纸上,自己却看不到。
?
一面白纹粗糙的镜子,浮现在我眼前。
谢明台道:“这是萧家的灵犀镜。”
谢明台向来光明磊落,此时竟有些愧色:“……道宗自有法门。”
白无霜却直视我双眼:“以那人在他心中地位,必保你无虞。”
我干笑一声,道:“我与那个人,真的很像?”
幸而他及时转过来,才把我话音掐灭。我也不知如何唤他,便含糊道:“叶……白驹兄,找我何事?”
叶白驹冷冷看我,仆似主人形,连声音也学得三成相似:“周令,你戴罪之身,却与十六堂弟子鬼混。是否三百年拘禁太短,不足以令你反省?”
我有些愣怔。他虽是个剑侍,却和主人一样冷傲,一向眼高于顶,如今却来过问这些俗事。
?
我凝坐许久,才道:“你们是让我假扮那个人,引诱萧越前来,让我为他亲手贴上驱魔符。”
我抬眼向他二人扫去:“你们怎知他会信?我小小金丹修为,他瞬息之间,便能灭我万回。”
他从芥子袋中珍重取出一张血红符箓,道:“我道门弟子踏遍先贤洞府,月初终于在众妙山中寻得此物,乃是当年弗见、弗闻、弗得三位道尊合力炼化而成,专为驱逐魔种之用,名曰‘无垢’。”
我嘴角一勾,道:“那就好。”
谢明台却摇了摇头:“不好。”
叶白驹嗤了一声,几乎拿鼻孔出气:“……把眼一遮,也就差不多了。”
二人皆喜:“白驹君对他相貌细微之处最为了解,既这么说,多半便错不了。”
他们将我引入一间密室,相对坐下。
我垂眼笑了一声。不错,还是这熟悉的味道。
?
四象殿中,两人正在等候。
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偶然抬头,见门前落英飘零,白衣弟子谈笑声从远处传来,不甚分明。那情形常令我恍惚,好像这一幕极熟悉。
我在凛寒香气中,翻阅他的一生。
萧越家世煊赫,亦是天纵奇才。九岁凝神,十六岁筑基,二十七岁结丹。不到百年,已入元婴境。
萧昭指身边一尺多高的卷册,便要撤身。
我叫住他:“萧掌门,我向来不爱念书,又要为令郎犯险,事成之后,你拿什么谢我?”
萧昭眼角微微一张,似觉得我很没见识:“……你要什么,萧家还有给不起的?”
我目光落到镜面一条深口裂纹上,心中说:又见面了。
谢明台从芥子袋中取了一滴血,印入镜心灵石。少顷,镜面泛出人影,正是兰陵萧氏掌门人萧昭。
他比从前倒憔悴许多,身心俱疲的模样,只简扼介绍几句:萧家曾为北朝皇族,虽改朝换代,仍保留宫中旧习。萧越作为世子,一言一行皆由血脉记录在册,即为起居注。只消从头翻阅,便对他了如指掌。
叶白驹进门后就一言不发,离我远远地,似乎生怕沾染了我身上的臭气。此时却冷哼了一声:“如何不像?你不就是照他的模样……”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我眉目不动,只缓缓伏跪下去:“是,弟子领命。”
他望我身上凌乱衣物,脸上浮现嫌厌之色,将头一撇,道:“罢了,你原本就不知廉耻。若非谢长老相托,我多看你一眼也是脏了眼。”
我三百年不知世事,也不晓得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只得道:“是。”
他等了一等,忽而有些愠色:“你还不清理干净跟我走,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