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座皆惊,完全不能理解这样一位有着大好前途的状元郎,为何要去偏远地区做一个小小的芝麻官。
御安帝同意了。
自那之后,方问玦去往岭南,太子留守京城,多年未见。
等他长到七岁,御安帝将他指给了当时的五皇子宋沧文做伴读。
他们之间相处的细节已无处得知。但历史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在民间野史之中,他们从年少时相遇,一直到成长为翩翩少年郎,都紧密相依、默契十足,是京城传为佳话的一对挚友,亲密到容不得第三个人插足。
甚至还有一些市井的艳情话本里,把他俩写作了一对情郎。
宋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隐隐感觉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不得了。可是对真相的探究欲望在他心里头疯狂生长,怎么都不肯停歇。
他点了头。
在先皇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他的父皇御安帝给他指了一位伴读。
“玉玉,不论你过去出身于何处,现在你已经有了归宿,没有人可以将你与我分离。”
宋予知吻在宋玉微微发烫的耳后。
“你属于三哥……三哥也是属于你的。”
他说:“那些都是过去了,是上一辈的纠葛,不应该再落到你身上。”
宋玉贴着他的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玉。”宋予知环住他的腰,将他抱到自己腿上,“现在你有三哥了。只要你不厌弃……”他笑了一下,“即使厌弃也不行。从你答应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属于三哥了。”
但是现在,宋予知想——
如果换作是他,那他大概也是会这样做的吧。
宋予知带着浑浑噩噩的宋玉回了宫里。
而他们选择放弃他,保住容易被拿捏的五弟。
从此之后,他与贵妃和母家也就不再有什么紧密的联系,对他们的感情也愈发淡漠。在被先皇重新召回京城,并把权力一点点交给他的时候,他终于明白,离间他和母家一派,是先皇从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计划。
而先皇也确实直白告诉过他:“你是朕最满意的皇子,从数年前就是。可你要想坐上这个位置,就需得将你血里头那另一半的东西剔除干净。”
他还记得他登基前三天的那个夜里,被病重的先皇召去宫殿里时,对方特地嘱咐的一番话:“……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你那三位胞弟,答应朕,要保他们一世荣华……”
现在想来,他才恍然,先皇那时候根本就只是在嘱托宋玉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不想引起宋予知的戒心,先皇才迅速改口为三位胞弟。
至于龙隐卫的信物,先皇之所以交给宋玉,大抵也是想加重宋玉手里的筹码。毕竟有了龙隐卫,即使宋玉做了再大逆不道的事情,至少也是能保住宋玉的命的。
也许他的童年就不必过得如此寂寞单调,他的人生也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宋予知抱住他的腰身,低头吻了吻他的嘴唇,又捧起他戴着玉扳指的手,告诉他:“玉玉,或许这是在那时的情况下,保全你的最好的办法。更何况,虽然你非父皇亲子,可父皇……是在意你的。”
宋玉的视线移到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也有些迷惘了:“为什么……”
宋玉的眼眶红了。
他呜咽一声,捂住自己的脸,难以消化这样的事实。
他曾为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生活而伤心,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母家帮衬,人又愚笨,难以讨得先皇的欢心,所以只能在这宫里过这样的日子。
“三哥?”
宋予知没有回答,而是拿过玉扳指,捧起宋玉的手,将玉扳指缓缓地套在他的右手拇指上。
宋玉有些不满地戳戳他:“三哥,这到底是什么啊?”
这是何等的苦心!先皇将这个孩子养在深宫里,故意作出冷淡模样,不让他过多露面,让其他宫妃都不会花时间在这个孩子身上,自然也就不会伤害他。可当宋玉出了什么问题,先皇却总是暗地里想方设法地保护他,从未让宋玉受过什么严厉的惩罚。
凭什么?凭什么方问玦的儿子能作为高贵的皇子抚养长大,得到先皇如此用心呵护,甚至于先皇的亲子都极少得到过——
嫉妒是阴暗的獠牙,沿着阴影深深咬上贵妃的皮肤,将那恶意的毒液注入她的身体里。
贵妃遏制住那股疯狂涌动的嫉妒,派人四处搜寻线索。方问玦的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许多相关的东西又被先皇有心清理过,已经很难再查。但贵妃的属下确实是运气极好的,偏偏让他们在江南一个极其偏远的小镇无意中遇到了那位医女的父母。
将医女的情郎模样作了画像,再将她的怀孕日期一对应,贵妃又惊又怒,为着这个大胆的真相而气到发抖。
她爱先皇爱得几乎放弃自我,连最初嫁给他都是想方设法才求得的。当年她还只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就对方问玦感到不满。一个什么都能压妃子一头的男人,还是她夫君最亲密的挚友,这怎么能不让她警惕?
贵妃在这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先皇根本就只是借了个宋予知的名头,去做维护宋玉的事情!
宋玉渐渐长大,那张漂亮的脸也愈发明艳,反而离医女的模样越来越远,而更像是另一个连名字都是禁忌的人。
先皇对宋玉似乎并不算多喜爱,也没有很冷待。宋玉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母家倚仗的、不受宠的皇子。
虽然吃穿用度没有被特别苛待,但宋玉不受宠爱,也就难以接触到宫内的核心,因此一直游离在斗争漩涡之外。许多热闹的宴会,他也并不在邀请之列。这宫里宫外大半的人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那个时候,贵妃对他是有过几分怜惜之情的。
先皇亲自前往江南替他殓尸,带着他的骨灰回到京城的楚平侯府。
而与先皇一同回京的,还有一位江南的美丽医女。
先皇接她入了宫,不过一月就有了身孕,迅速封了妃位,又派了人手严加防卫,将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在她生下宋玉的那天,她便香消玉殒。
宋玉对这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很好奇,兴冲冲地拿了钥匙过来开锁。
宋予知想着那是他的隐私,也就没凑过去看,而是绕到床边去,替他把那几件随意扔过去的衣服给一一折好,还叠得相当整齐。
一回头,看见宋玉表情呆愣,似乎颇为疑惑,他忍不住道:“怎么了?”
待太子登基称帝,一道圣旨将方问玦从岭南召回了京城。不顾朝堂上其他臣子的阻拦,他将方问玦封为了监察御史,将这份世间难得的信任交付于对方。
方问玦也将这份工作做得很好。他是帝王的眼睛,是帝王的手,替皇帝巡视各地。虽有危险,但收获不小,在皇帝与世家之间的斗争中为皇帝增添了不少的助力。
或许正是因为他太过优秀,太过干净,又拥有着帝王全心的信赖和支持,刺痛了阴暗里虫豸的眼。尽管先皇极力保护他,他最终还是在江南的春日里被歹人杀害,遗憾地结束了如此短暂的生命。
可原本这么一对亲密的挚友,在五皇子被皇帝封为太子、并下旨赐婚之后,彼此间似乎割开了裂痕,再不复以往的日子。太子性格变得沉郁,在东宫里与太子妃生疏得像陌生人;方问玦则待在侯府不出,声称安心备考,闭门谢客。
一年后方问玦参与科举,三元及第,成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他骑着白马游街那一日,京城的女子无不为他那令人目眩的美貌而疯狂,无数的香包绣帕朝他掷去,只为了求得状元郎回望的一眼。
而在大殿之上,皇帝正要予他朝中官位、落下赏赐之时,他却跪在殿下,自请去往岭南任知县。
这位伴读,正是楚平侯的遗腹子,方问玦。
当年战乱之时,楚平侯替御安帝挡下致命的一刀,救了皇帝失了性命,留下一家毫无倚仗的老小。侯夫人在灵堂上哭到昏厥,醒来却得知自己已有身孕。
御安帝感念楚平侯的救驾之功,一直都照佛着人丁稀少的楚平侯府,对这个完好出生的遗腹子更是格外照顾。自小就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不说,皇帝的赏赐更是源源不断。
宋玉的哭泣渐渐地止住了,他侧着头看宋予知,乌黑的眼珠静静地注视着他。
宋予知缓缓地、清晰地说,“我不是父皇,受到外头的制约,连表达关心都不敢张扬,做什么都小心翼翼。”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指塞入到宋玉的指缝间,与他紧紧相扣,“我也不会和那些妃嫔生子。孩子的问题很好解决,过继或者抱养都可以,都听你的。我的身边只会有你陪伴。”
宋予知回答:“这是历任皇帝调令龙隐卫的信物。”
宋玉睁大了乌黑的眼睛。
对方轻轻摩挲着玉扳指上那抹红,轻叹一声:“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就怕你听了后难以接受。但没想到……这样也好。玉玉,”他抬眼看着宋玉的脸,眸中含着温情,“三哥要与你说个事,你若是愿意信,就相信;若是不愿信,你就当这只是个故事。”
直到入睡前,宋玉才像是回了神,抱着宋予知,终于哭了出来。
他哭得差点岔气,整个身体都在激烈地抖着,脸上布满泪痕。哭到后面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张着嘴唇,无声地嘶喊。
宋予知耐心地哄着他,拿过用热水打湿的帕子,给他擦着脸,又亲了亲他,温情脉脉。
至于先皇为什么选择他,宋予知其实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先皇从许久之前就开始为宋玉铺路。他知道宋玉没有称帝的志向,便开始物色合适的继承人。在一众皇子之中,宋玉与其他皇子不亲近,对二皇子更是仇视。而宋玉只对宋予知特殊,宋予知在那时候也待他不错。
或许很难相信,先皇会以“与宋玉的关系亲疏”作为标准来选择继承人。
而他是先皇选拔和磨砺出来的最好的剑,用来撑起这个皇朝,开辟新的盛世,以保证宋玉这一生的富贵生活。
宋予知暗暗叹息,将宋玉抱得更紧了些。
他当年被贬去西北,并不是传闻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只不过是皇帝与世家的一次斗争,先皇胜利,逼迫贵妃的母家放弃其中一个皇子。
明明对他总是冷淡的、并不怎么关心的,又为什么要暗中照顾他,甚至还在后来将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他呢?
宋予知着实心疼他。之前不想说,就是怕宋玉得知之后会难过。可在看到这个玉扳指的时候,宋予知忽然就意识到,先皇对宋玉的在意远远超于他之前所猜想的程度。
他觉得,他不能再隐瞒了。他有责任告诉宋玉事实。
可现在,宋予知却告诉他,原来他还真是如宋予岳所言,根本——根本就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
他的父亲,竟然是曾经的楚平侯,方问玦。
“……为什么啊。”宋玉愣愣地靠在宋予知的怀抱里,问道,“为什么父皇……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若是我没有被当做皇子来抚养……”
而在宋予岳爱上宋玉,还差点强迫他后,得知先皇要将宋予岳调离京城的旨意,贵妃终于泪如雨下,恨极了道:为了方问玦的儿子,你甚至都能不顾世家压力,把二皇子给驱离出京,甚至安排宋玉进入朝堂……
而她的两个儿子,却不曾得到如此的优待。
自那之后,贵妃把先皇和宋玉都彻底恨上了。
本以为方问玦去往岭南,一切就尘埃落定,谁知道先皇一登基就把他召回,还赋予重任。就连他被杀害,先皇都要亲自去江南将他接回来。
而现在,甚至是……
甚至是替方问玦养了十多年的儿子!
在他十六岁那年,当他穿着一袭水红色的长衣,站在海棠树下看花的时候,偶然经过的贵妃近乎是被这当头一棒震得头晕目眩。
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绝对不是巧合。
幼年的宋玉瘦瘦小小,脸蛋也没有长开,那时候看着像是小女孩,乖巧端坐的模样与贵妃印象里那位沉默的医女更为相似。所以在宋玉与极为受宠的二皇子打架之后,贵妃见宋予知同情宋玉,有心相助,便让宋予知主动去跟先皇提。
当时她想着,虽说这事多半压不下来,能让自己儿子挣个关爱兄弟的好名声也是不错的。
可谁知,先皇真就将此事轻飘飘揭过,只罚了宋玉禁闭三月。一向溺爱儿子的皇后跑到先皇面前闹了一次,不知先皇说了什么,皇后竟然灰溜溜地回了后宫,再也没提惩罚宋玉的事。
同日,先皇为这个新生的孩子赐名“宋玉”。
“等等,说了这么多……”宋玉下意识地捏紧了宋予知的袖子,“这些事情,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宋予知感受到他发颤的手指,沉默几秒,抬手摸摸他的头,低声道:“因为……”
宋玉抬起头来,把盒子里放着的东西举了起来:“这个……我总感觉以前在哪儿见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原来是一枚墨色的玉扳指,在外表上还覆有一抹如流星状的鲜红色彩,看着莫名有些诡异。
宋予知看清此物的时候,却是愕然不已,大步过来,握住宋玉的手仔细端详这枚玉扳指。但很快,他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似安慰的淡淡笑容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