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下外袍,留着里衣,在宋玉的身侧躺了下来。
尽管宋玉的身体已大好,但之前撞了头留下的后遗症还是存在的,比如易疲易困,有时还有些嗜睡。
而宋玉这几天忙着认大臣,理关系,又跟着他补了不少知识,白日里已经耗费不少心神。宋予知便是想着这点,才在宋玉与他聊到后头,露出了有些疲惫的姿态的时候,说:“你就在这休息罢。”
不过现下,这两位主子之间的窗户纸还没捅破,他这做下人的也没胆子去掺和什么,只能安静地等待着,顺便还打点掩护。
果真是如潘池所料,这天晚上宋玉在太极宫留了宿。宋予知踏出寝殿对他们淡淡地吩咐了几句,又转身大步地回去看宋玉。
潘池瞥见老秦一副震惊得不行的模样,暗中撇撇嘴想,这是天大的殊荣,别人摊上了高兴都来不及,这老秦做甚这副表情?要知道,这可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在太极宫留一晚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指不定有多轰动。
在老秦没看见的地方,潘池拿过帕子擦了擦自己额边冒出的汗。他这话说得有点大胆了,但比起说这些话,拦下老秦才更重要一些。他敢肯定,若是他们现在敢进去向皇帝提这些“规矩”,他潘池怕不是第一个就要往下给挪挪位置。
话又说回来,这老秦,怎么就没点眼力见呢?
潘池有点心酸又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
宋玉稳下心神,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带个侍卫罢了,怎么?”
宋予岳转了转眼睛,突然一笑:“你想带,当然可以带。不过是一只小虫子罢了,倒也不影响我们俩之间的事。”
宋玉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成王妃:“把她放下吧,我既然来了,你也该遵守承诺。”
宋玉收拾好心情,眨眨眼睛,望向尽头那一片昏暗的牢房,大步地走了过去。
哒,哒,哒。
宋玉每一步都走得不快,但很稳。
有宋予知陪着,宋玉的底气也足了不少。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天牢的那间特殊的牢房走去。
成王虽被关押,但毕竟是皇室子弟,并不会与其他那些普通的犯人关在一起,而是关在了一层西侧那间空间较大、环境也还过得去的牢房里,离其他的牢房挺远,平时也安静。
宋玉有些紧张地走过这一段路,虽然两侧都有火把照明,但他还是觉得这牢房里头有些幽森。狱卒把他带到了离成王那间牢房还有近百米的距离,低声说:“成王不让小的们接近,所以,接下来的路就得靠您自己过去了。”
宋玉有些怀疑地、不敢置信地道:“三……”
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嗯。”
还真是宋予知。
等他们坐着步辇来到天牢处,就见梁铮已经带着羽林卫在等着了。见他俩下来,梁铮先是不着痕迹地望了宋玉一眼,而后向宋予知道:“陛下,成王先前要求让兰王殿下一个人进去,换王妃出来。”
宋予知冷笑:“荒谬!”
宋玉也不想自己单独面对成王,但又想着成王妃在里面不知什么个情况,他实在有些担心,于是扯了扯宋予知的袖子,道:“三哥,要不,让我带个侍卫进去?”
宋玉见他这样反应,却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三哥,既然与我有关,就让我陪你一起过去罢!成王妃还在他手上,如果能谈妥把她平安救下,总比靠武力搏斗来得好些。毕竟成王一向心狠手辣,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可以。”宋予知自从确定了成王对宋玉的心思之后,就对让他们相见这件事非常抗拒,“如你所言,成王绝非良善之辈。等你去了,他要是想要对你动手,又该怎么办?朕……”
“三哥,听我说。”宋玉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宋予知的一只手,脸上微微带笑,努力地想要安慰对方,“你别担心我,好吗?我又不会与成王直接接触,只不过是去露个面,忽悠几句。他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隔着牢房就对我做什么。而且我这一去,说不定还能试探一番,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宋玉抬臂托着下巴,苦恼地思索起来。
忽地,他的脑中迅速地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不会吧……”宋玉低声喃喃。
他求助似的看向站起身来、面色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的宋予知:“三哥……”
宋予知听见他的呼唤,闭了闭眼,用力地呼吸几下,让自己的情绪缓一缓,这才对他说:“没事,你别担心。成王妃的事情,他们会解决好的。”
“不是……”宋玉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说,“他刚才说过,成王提了要求……”
一听到是与许久没有提起的成王相关的事,宋玉的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他吞下塞入口中的葡萄,眼巴巴地朝着羽林卫的方向看。
宋予知的脸色却不怎么好:“他做了什么?”
“成王妃念着旧情去牢中探望他,他……他却挟持了王妃娘娘。现下正僵持着,他提了要求,说是要兰——”羽林卫的余光瞥见了旁边的宋玉,声音一抖,吓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兰王殿下……”怎么会在御书房?
宋予知一向锐利的眉眼软和下来。他对宋玉微微地笑道:“其实还好。去了西北,反而更自由了些。虽然偶尔有些寂寥,但……”他伸出一指,隔着薄薄的信纸,在宋玉的胸口轻点了一下,“每每翻出这封信,朕便觉得自己是被关心着的,对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有了期待。”
宋玉破涕而笑:“三哥这是安慰我呢。”
“不是安慰。”宋予知答,“朕说的是真的。”
宋玉很主动地说:“我去御书房等三哥!”
宋予知顿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好。”
宋玉吃了早饭,在御书房的小阁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宋玉含羞带怯地朝宋予知那儿看了一眼,瞥见对方眼中淡淡的笑意时,宋玉的脸更红了,整个人都躲到被子里面,不敢见人。
等到潘池带着宫人端来洗漱的东西,宋玉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由着宫人给他把衣袍穿好,低头漱了口、擦了脸,终于缓过劲来。
宋予知这时已经换上了朝服,见他走出来,开口温声地问:“今日要和朕一同上朝么?”
对方那如剑锋一般的浓眉,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颜色均匀的薄唇,以及贴在他身边的,温热的、充满力量的身体……这么近的距离,和这样同床共枕的亲密姿态,无一不让宋玉的心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似的,有些痒,又有些烫,一时间都有些不知该做什么了。
因为太开心了。
宋玉的呼吸有些乱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宋予知的脸,而后很是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把白皙的脸蛋埋到被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变化。
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他借着外头投进来的月光,伸出手来把从宋玉胸口滑下去的被角给提上去,又小心地掖了掖。
确定被子不会再被扯掉之后,他对着宋玉轻声地说了一句:“做个好梦。”
宋玉睡得早,第二天清晨醒得也比宋予知早一些。他睁开眼看见宋予知沉睡着的英俊面容时,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确定宋玉睡熟了,宋予知轻轻把他从榻上抱起来,放到了寝殿的龙床上。
至于叫醒,当然是不会叫醒的。
一是想着让宋玉好好睡个觉,别来回折腾一番;二则的确是出自于他自个儿的私心,想要与宋玉更亲近些。从他意识到他自己对宋玉有了超脱于兄弟之间的感情的时候,他就知道回不去了。
从这一天起,宋玉与宋予知之间的氛围变得与以往不太一样。
有时候黏黏糊糊的,像是彼此之间牵扯着无数根湿漉漉的纽带,一举一动都会吸引来对方悄然的注目。有时候又轻飘飘的,像是晴空下柔软的风,相处时自然随和,动作间愈发默契,无声地流露出某种隐隐的亲密。
而这种奇妙的氛围,在宋予知带宋玉回了太极宫、给宋玉找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那封信件的时候,就几乎达到了一个小的顶峰。
宋玉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这,这哪行呢……”
宋予知轻笑一声:“时辰还没到,你且睡一会儿,到点儿了朕再把你喊起来。”
得了三哥的保证,宋玉又是心动又是犹豫地看了他一阵,动作小心地把那封信重新给收好,终于抵不过沉沉的倦意,乖乖地靠在他身边,在梨木榻上闭了眼睛安静地休憩。
不过想着皇帝的吩咐,潘池还是收敛了神色,让老秦他们先回云晟宫去。饶是不放心,潘池又提醒了好几句,派人去各处都敲打敲打,让底下人闭了嘴,保管这兰王留宿的消息飞不出太极宫以外,这才安下心来。
宋予知轻手轻脚地回了寝殿,掀起纱帘,看着里头睡得像只蜷缩的猫儿似的宋玉。他稍稍俯下身去,给宋玉脱了靴,又给宋玉盖好软被,这才到边儿上拿了宫人端来的东西简单洗漱一番。
随后,他屏退了宫人,只留了潘池说了几句话,又让潘池也退了出去。
不过有时候,不知情……倒也是件好事儿。
潘池是个人精。虽说是个太监,没有享受过情情爱爱,却也对这些情绪敏感得很。在察觉到宋予知的转变后,他再看着这二位相处,时常看得心惊肉跳的,心想这两位主子能不能注意着点。
但有时候,他又有种诡异的欣慰感。他自很早以前就认了宋予知为主,为对方做事,也算是一路看着这位皇帝登顶的老人了。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新皇的不容易,因此也时常感慨对方身边没有知心人陪伴。如今察觉到新皇的心思,虽然他不太理解,但又觉得只要陛下喜欢就好。更何况兰王殿下芝兰玉树,与陛下在一起看着也很是般配。
“确实。”宋予岳毫不留情地松开手,把成王妃往外推,“反正本王已经等来你了,她也就没什么用了。”
宋予知沉默着上前来把昏迷的成王妃抱起,退回到后方。
他的手心沁出了一点儿汗。尤其是当他走到离牢房只有数米的距离时,他已经能借着旁边那一点儿微弱的火光,清晰地看见成王妃此刻的模样——穿着灰色尼姑服的成王妃面色苍白地倒在铁栅栏旁边,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去。她的脖子边已经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正被一只沾了血迹的大手牢牢掐住。顺着这只手,宋玉的目光一点点往上,终于透过眼前的栅栏,将成王此刻的样子看清。
他穿着一身与普通犯人没什么差别的囚服,手腕与脚腕都带着铁镣铐。他的长发被随意地扎起了一个马尾,看着还是有些乱糟糟的。而他那张脸,尽管沾了点狼狈的灰,却仍然遮不住那股子充满邪气的英俊。他那双如狼一般紧紧锁定住宋玉的眼睛里,充斥着某些宋玉看不懂的兴奋与恶意。
他刚想开口喊宋玉,却突然眼神一凝,微微眯起眼睛来:“本王说过了只要你一个来的,你后头那个是什么东西?”
宋玉点点头。
狱卒退下后没一会儿,他垂在身侧的手被来人轻轻地握了一下,像是在给他鼓励:“去吧。”
“……好。”
这样的易容显然不是第一次,梁铮的脸上就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来。他只是有些不赞同地说:“陛下万乘之躯,岂能……”
“行了。”宋予知淡淡地道,“成王的那些话,你们也没那胆子去听,能派谁去?朕与兰王一同去,也算是去解决一家人之间的事。”
皇帝下了决断,没有人能够敢再反对。
这头两兄弟亲密地交谈,另一头等着的宫人反而是先急了。老秦看了看天色,有点着急地向潘池提起:“潘公公,这时候也不早了,按规矩来说,殿下不应在陛下的宫里久留,该回自个儿的宫殿了。您看,要不……?”
潘池瞪他一眼,压着声音道:“秦公公,您这就太迂腐了。陛下肯定是在与兰王殿下商量重要的事儿呢,耽搁一会儿有什么的?就算是留一晚上那也是无事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都得听陛下的么?”
老秦扯出勉强的笑来,只好应着是。
宋予知沉默一阵,却说:“你等一会儿。”
随后宋予知便绕到了步辇的另一头,招来了几个宋玉认不得的宫人和侍卫,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过了好一阵,宋玉便瞧见一个身形与他三哥相仿,但着一身侍卫的黑衣、脸也异常平淡的男人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宋予知还是拒绝。
直把宋玉说得口干舌燥,后来都抛下脸,朝宋予知撒起娇来,宋予知终于肯点头了。
但宋予知还是提前给他说了不少得注意的点,这才派人赶去天牢那边提前准备。
宋予知微微蹙眉,朝宋玉这边走来:“你说什么?”
却见宋玉猛地一下仰起脸来,直直地对着宋予知的棕褐色的眼眸,轻声问:“三哥,成王的要求,是与我有关么?”
宋予知的面色微变:“胡说。”他又放缓了声音,“这都是些小事,你就在这儿继续看书,休息会儿。一会儿朕过去一趟,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宋予知说:“不必理会。成王如今是阶下之囚,没有资格谈条件。”
宋玉明显感觉得到宋予知的火气不小。可若说是成王劫持发妻这样的事情,应该也不至于让宋予知这么生气。那么,这就与成王的那个未知的要求有关?
会是什么呢……
宋玉听着前头的话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羽林卫怎么回事:“不用叫我,你先把后头的话说清楚。”
宋予知却啪地一声用力合上手里的折子,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朕知道了。让梁铮、左迁余他们带人过去,尽力救下成王妃。但其他的……他想都别想!”
看着这些人开始忙碌,宋玉困惑得不行。他不明白宋予知怎么就知道了,又怎么下这样的命令,明明那羽林卫都没把话说完啊。
过了有半个时辰,宋予知也带着人来了御书房。简单吃了些粥和点心之后,宋予知便让宫人撤了膳具,批阅起折子来。
宋玉忍不住再一次感慨起做皇帝的辛苦。
结果他这感慨还没过多久,有一位羽林卫顾不得礼数、步伐匆忙地赶来,半跪下身,朝宋予知道:“陛下!天牢那边出了事!是成王——”
宋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算了,再……再过一阵子吧。”
他对上朝的这些事并不熟悉,心里到底还是没什么底的。
宋予知也不逼他,见他不想去早朝,便对宫人吩咐几句,又朝宋玉说:“那你先用早膳,不用等朕。吃完后……”
半晌,一只大手从锦被里伸出来,轻轻揉了揉宋玉的头发。
随后,他的耳边响起宋予知带笑的声音:“该起了。”
……所以对方之前果然已经醒了吧?!
而后,惊讶、窃喜、还有几丝说不清的羞涩齐齐涌上心头。他小心地凑近了点儿,专注地看着他三哥的脸,回想起昨晚被哄着入睡前的画面,还有现下的情况……老实说,睡龙床他是有一点怕的,但一旦看见宋予知,他的心又很快地安定下来。
三哥……三哥对他怎么这么好呢。
宋玉感觉到自己脸上又开始热了。
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心动,宋予知实在是不忍心放弃。而他的性子让他做不来强取豪夺之类的事。他更想要的是两情相悦的自然与温馨。面对现在懵懵懂懂的宋玉,他也着实有些无措,只能想着一步一步慢慢来吧,至少先把人留住,或许总有一天……
宋予知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在自己喜爱的对象身边待着这么久,哪有人会不想要更亲近一点呢?但他不敢轻易碰宋玉。所以,能和对方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休息,他的心里就已经感觉很愉快了。
宋玉坐在梨木榻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泛黄的信纸。在看见自己熟悉的笔迹和信纸边染上的几块陈旧血迹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宋予知坐在了他身侧,虚虚地揽住了他,就像是从旁展开的一个拥抱。
“三哥,你给我讲讲你在西北那边的生活吧。”宋玉将信纸贴在了自己的心口,眼底泛起的光像是碧海里闪烁的明珠,“一定很辛苦……怎么忍受得了那五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