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口:“陛下……”
“无碍,按以往称呼即可。”皇帝走过来,“现下还是疼得厉害?”
宋玉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老秦跟他断断续续也说了不少这六年里发生的大事,每听一件,他就震惊一次,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
皇帝挥退了外头要通报的下人,带着潘池直接踏进了内殿,见到的就是宋玉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怎么了?”
彼时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听到来人所报,他也只是停了笔,沉吟不语,似在思索。
一直跟着他的大太监潘池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弓腰恭敬地说:“皇上,您看,这……?”
“下去吧,着人好好照顾。”皇帝淡淡地道,“朕晚上去一趟。”
老秦差点给跪下了。他惊恐又怜悯地望着床上的宋玉,心里头有了个不妙的猜测:“王爷,先皇已经,已经走了两年了……是皇上登基之后,才给您封的兰王,赐了宫外府邸……”
宋玉一下子攥紧了手边的被子。
“王爷……”
宋玉在云晟宫已经待了好几天了。
云晟宫是他还是六皇子时所住的宫殿。自封王之后他就搬去了宫外的兰王府,这座云晟宫没有新的人入住,也就保留了下来,里头还有不少他年少时留下的玩意儿。
这座宫殿原本相当普通,再加上多年没怎么照管,甚至还有些荒凉破败。不过,自他受伤住回来之后,皇帝赐了不少东西下来,整个宫殿里头看着倒是亮堂奢华不少。
皇帝沉默了许久。
沉默得宋玉心里头惴惴的,小声地喊:“皇兄……?”
皇帝低低地叹息一声,忽然伸出手来,像是不太习惯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眯了眯眼,像是不可思议:“是你送的?”
宋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边的梨涡露了出来:“嗯!”说到这里,他又有些灰心地垂下眼睛,“但是皇兄两年来都没有回信过……”
他对这位三皇兄又敬又有点畏惧,但内心里确实很是羡慕。为着对方曾经的善意,他一直想要和三皇兄拉近关系。但无奈他自己并不是皇帝重视的儿子,也没有什么人脉和能力,更没有胆子去与身为贵妃之子的三皇兄有更多接触。
“这样。”皇帝点了一下头。
宋玉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又想了想,想起了一件对他来说很有意义的事情,白玉似的脸微微有点发红,小声地说:“还有一件事,皇兄出发去西北的那天,臣弟也去送了的。”
皇帝看向宋玉的眼神变得深沉。
宋玉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要命。他一动,身体也一扯一扯地痛。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一声儿就把趴在地上的小太监给惊醒了。对方急急忙忙地起身告罪,然后就冲到外面大喊:“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宋玉撑起上身,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见一群伺候的下人围上前来。一个年迈的老太监抱着东西匆匆跑进来,那些下人看见了便赶紧给他让了路。
老太监一凑近宋玉就直抹眼泪:“哎哟,殿下啊,您可算是醒了……”
老秦悄声地退到一旁,把位置留给他们。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倒是新鲜得很。他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看着像只小猫崽似的乖得不行的宋玉,说:“朕听御医说,许是你摔下去的时候磕了脑袋,才让你丢了记忆。等之后再调养一阵,说不定就能慢慢想起来。”顿了顿,他问,“你现在还记得什么时候的事儿?”
“还……还记得臣弟过了十六岁生辰。”宋玉回答,“再之前的一些事情也还记得,但是之后的……就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低沉的嗓音把发呆的宋玉吓了一跳。宋玉一下子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先是一愣——像是在努力辨认,旋即才惊呼:“三皇、皇兄?”
老秦差点一个趔趄,他小心地扯了扯宋玉的衣角,挤眉弄眼,拼命示意,同时跪下朝皇帝行了礼:“参见陛下!”
宋玉这时候才猛地想起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他这位三皇兄也已经成了天子。他小心地看着皇帝,又迅速地压低视线,杏状的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茫然与落寞。
皇帝来到云晟宫的时候正是傍晚,宋玉刚被喂了一罐子药,味道浓又苦,弄得他愁眉苦眼的。他拿清水漱了口,又眼巴巴地看着小桌上放着的小食,偏生老秦在旁边拦着不让吃:“王爷,胡御医说了,这药喝下后过半个时辰才能吃东西呢!不是老奴狠心,可您的身体……”
宋玉只能收回视线,委屈得想哭。
他脑子里还记着下午要去上书房跟夫子背书的事呢,结果一觉醒来浑身都是伤,还被告知自己已经封王了。从他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这段记忆消失不见,他对周遭这突变的环境也相当地不适应。
老秦这下是真的哭出声儿来了,“老奴去给您叫胡御医来!”
宋玉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他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低声地说:“……去吧,让御医来看看。”
兰王失忆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帝那里。
老秦总是念叨说他这次受伤遭了罪,心疼得不行。宋玉倒觉得不错。他摸摸自己身上缠绕的绷带,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三皇兄待他似乎还是挺好的。
这天他吃完了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老秦:“我究竟是怎么伤的呀?”
提起这个,老秦伤心得又要流泪了:“是成王……他要做造反的事情哪!您当时就在宫门那边,被刺客伤了,从上头给摔了下去……”
宋玉的脸蹭地一下子就红了。
“好好休息。”
皇帝最后留下这么一句,便带着随从离开了云晟宫。
没过多久,对方要离开京城去往西北的消息传出来,他急得不行,干脆就自己动手磕磕绊绊地缝了个丑丑的小包,把以前求得的平安符放进去,又动笔写了一封信,一起包好了塞进对方的马车里面。那封信已经是他自小以来做过的最胆大的事情了——他把对三皇兄远赴边关的关心和担忧都写了进去,还写下了自己想和对方多多通信的愿望。
但是,从十四岁等到十六岁,三皇兄没有任何的回信给他。倒是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和西北的特产,都寄回给了与三皇兄一母同胞的五皇兄。
宋玉每每知道的时候,总是很羡慕。在更早以前,他还为此掉过眼泪。
他八年前被暗贬去西北大营,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公子哥们纷纷变脸,临行前除了母妃、同母胞弟的老五和最信任的一些朋友,基本上就没有谁会愿意来送一位在当时看来已经失了势的皇子。他也不记得当时年纪尚小、与他关系也并不密切的宋玉是否真的有来送行。
察觉到皇帝的怀疑,宋玉有点急了,也不顾君臣之礼,抬起眼睛直视着对方道:“是真的!当时臣弟还给皇兄塞了一个袋子,里面有臣弟写的一封信,还、还有一个绣了金线的小布包,里面装了个红色的平安符,那是臣弟之前在寺里求的……”
听到他说的话,皇帝却是怔住了。
“老秦?”宋玉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呢?”他的目光转移到对方身上的布料,“还有,你什么时候升的位置,怎么衣服都给换了呢?”
老秦一哆嗦:“王爷,您,您怎么了?”
宋玉沉默了一阵,才说:“王……爷?这……”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父皇给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