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长久以来的隐忧再次蔓上心头,殷广祺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下了决心,轻声问:“仲徽,你以后……愿不愿意留下来?”
孟纯彦抬眼看向殷广祺,清澈的双眸中仍然含着笑意,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嗯。”孟纯彦放下笔,将梨花枝插了瓶,笑问:“什么东西啊?值得你这样高兴。”
“今年春闱,出了个炮仗……”殷广祺话说一半就开始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炮仗文章!我在人前好容易才憋住了没笑出声。这是我默下来的,你先慢慢瞧着,我去笑个够,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纯彦拿起那篇文章,凑近细读。他的眼睛已经恢复,能看见东西了,只是比常人模糊些,看远处的物什总像蒙着一层虚影,要靠近了才能看清。须臾读罢前两行,孟纯彦已忍不住嘴角上扬,越往下读笑意越深,最后抚掌大笑。“他这是把笔当火铳使呢?”
“过节么,就尝一口,不会怎样的。”
“嘿嘿,知道你馋。那可说好了,你吃一口,剩下的都归我。”
“好好好……”
殷广祺笑着答应了,再向成庄深深一礼,转身离去。步至门外,但见孟纯彦失神地倚在墙边,双唇紧抿,泪流满面。他并未言语,只默默地搀着孟纯彦走到巷口,才仔细地拭去对方面上泪痕,温声道:“你也听见了,先生好好的,硬朗着呢,该放心了吧。”
孟纯彦怔怔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抚上对方面颊,一路摸索至唇瓣,随后轻柔地吻了上去。殷广祺恍惚了一瞬,随即小心地接住这个吻,伸手托住对方单薄的脊背,鼻息交融,相濡以沫。早春轻寒中,他的唇瓣薄而软,带着清苦的药草香,令人流连难舍。殷广祺试探着更进一步,用舌尖碰了碰对方齿关,孟纯彦极是配合,主动打开城门。殷广祺才将红舌探入,还没来得及细品其中甜蜜,却发觉怀中人骤然一僵,身形剧颤,便连忙退了出来。孟纯彦从怀抱中挣脱,惶然背过身去,干呕失声,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不知是冷汗还是沁出的泪花。殷广祺着了慌,连忙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又轻抚着对方脊背,焦急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即刻带你去城郊,找柳先生?”
“……对不起。”孟纯彦缓过一口气来,默默地站直身子,涩然道:“我以为已经可以……对不起……”
鲁直闻言微怔。“阁下怎会认得某?”
“有幸拜读过鲁兄的省试文章,抨击时政酣畅淋漓,弟慕名已久。不瞒兄台,当时在下那位故人也在场,读罢后便感慨:这是把笔当火铳使。”
“哈哈,喻得精当。”鲁直忍俊不禁。“兄台的故人想必是位妙人。”
时辰尚早,渡口旁往来的人并不多。书生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路旁的花花草草,忽然闻得一阵乐声,展眼望去,却见柳堤旁坐着个人。那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横了一片柳叶在嘴边,很专注地吹着一首略略跑调的小曲。书生一时好奇,便凑过去瞧着他,直至那人将柳叶扔了,才问道:“这大清早的,阁下为何坐在水边吹树叶?”
那人转过身来,冲对方温文一笑。书生这才发现他很是年轻,看上去才及弱冠,五官生得秀雅多情,眉宇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正自胡思,却见那人伸手向远处一指,道:“故人乘舟远行,来送送他。”
书生向水中望去,只见雾蒙蒙的一片,哪还有什么船?他想了想,觉得这人八成是个傻子,大清早坐在河边喝风,怪可怜的,便取出两个刚买的青团,小声问:“没吃早饭吧?要不垫一垫?据说是野菜腊肉馅的,味道十分特别。”
闻言,孟纯彦温和地望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柔声道:“今日既然提起来,那就干脆把话说开了罢,何况你我之间,本没什么避忌。如今的局面怎么来的,你不说,我能猜得到八成,那日听了先生一番话,我全都明白了。过去的事不必提,且论将来,慎王要拿你当幌子、拿半壁江山当诱饵,喂饱了朔漠的鄂隆部,他趁机休养生息。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年,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哪里还能找到你……”孟纯彦一时哽咽,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性子,虽然不是力挽狂澜的合适人选,却也必定不肯做宋徽宗,到时候……”
他终究是没能说完,便落了泪。殷广祺用指腹替他拭去颊边湿痕,自己却也眼眶通红,听得对方继续道:“你劝我去江南,一是知道那边相对安定,二来,你是不是也想着,若我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至少能给慎王当个幕僚?”
殷广祺默然颔首,脑海内空白了一刹,待到他回过神来,发现仲徽正轻轻抱着自己,柔软的唇瓣贴在颊侧,吻去咸涩的水滴。
孟纯彦仍是笑着摇头。“我虽坐在这屋子里,窗外的动静多少也能听到一点。如今才两个月,已经隐约有些谣传,说你养了个……嗨,我倒不值什么,但时间久了,于你有碍。”
“他们怎么敢嚼舌根?!我明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怨不得他们。如今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真要拖到东窗事发,就来不及弥补了。”
殷广祺苦笑道:“我如何不清楚。只是他说的其实没错,那样是最好的办法,否则,恐怕什么也保不住。”
“可是你怎么办?”成庄蹙起眉,苍老的双眸中满是担忧之色。“依你的性子,强撑到最后一刻,再往下如何呢?何况你素来多病……”
“我怎样都不重要的。”殷广祺淡然一笑。“只要对得起先生多年教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仲徽的喜欢,何处不是归宿?人固有一死,耿耿不灭,此心而已。”
“身份的问题,我们可以编很多理由,譬如……”
“景祚,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事到如今,早已回不到从前啦。”孟纯彦轻声打断他,唇边噙着一点弧度,眼尾微微湿润。“重新遇见你之前,我每天只想寻死,但凡有半点机会,这条性命都留不住。后来,在那个地方……如果当时你没找来,我可能再过几天就疯了死了。幸好有你,我才能活到如今,既没疯也没残。这段时日我也想了许多,往事已无可挽回,至于将来……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
殷广祺握住对方的手,颤声道:“那你留在宫里吧,留在我身边,咱们安静地过日子,好不好?”
“可说呢,呛得很啊。”殷广祺终于止住了笑。“那些老狐狸还说要将他除名,一路闹上廷议。我倒觉得他不错,便留下了。你说,等到殿试的时候,他会不会放个更大的炮仗?”
“我觉得能。”孟纯彦含笑将这篇文章重读一遍,半晌不语。殷广祺无意间望向书案,打量那份新临得的苏子瞻,末尾几句闯入眼帘,刺得他瞳孔一缩。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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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送暖,人间又是好春光。二月梨花溶,省试放榜,举子们聚在榜下仰望,或笑逐颜开,或唉声叹气,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日早朝方散,殷广祺袖了一卷东西回到宣室殿暖阁,又顺手折了两枝梨花,眼角眉梢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随着孟纯彦日渐好转,宫人们越发连暖阁的门都进不得,殷广祺又让肖福贵和鲍勇在外把守,除了殷广祺自己,也就只有柳泉林和顾夫人能进,旁人一概不许窥探。此刻,屋内静悄悄的,孟纯彦穿了一件月白直裰,正伏案写着什么。殷广祺蹑手蹑脚地凑近,用花瓣轻蹭对方美玉般的脸颊,耳语道:“今日兴致高,临起苏东坡的贴来了?”
孟纯彦手腕一顿,回过神来,冲对方温和一笑。殷广祺将梨花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道:“这……笔意奔放,诗意则太悲。目今春景近在眼前,何需感慨‘春去不容惜’?来,你把这花拿着,我给你看样东西。”
闻言,殷广祺鼻中一酸,好容易才忍住了。他温柔地拢住孟纯彦双肩,替对方整理散落的鬓发,轻声道:“说什么傻话呢。只要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那些虚应故事又算得了什么?放宽心啊。”
孟纯彦深深地呼吸,压下喉中腥甜气,片刻后展颜笑道:“咱们回去吧,还没吃浮元子呢。”
“好啊,有你爱吃的芝麻馅……不过,若是让柳先生知道我拿这个给你吃,又要絮叨了。”
对方粲然一笑,眸中流露出难掩的怀念之色。“他的好处啊,可多着呢……”
三月望日,天子亲试新科进士,唱名于东华门外。一甲三人俱是年轻的寒门子弟,其中探花郎名唤鲁直,年仅十七。
那人毫不客气地接过,笑道:“多谢。敢问兄台贵姓?来日也好相报。”
“免贵姓鲁,名直。报答就不必了,好东西原该分享么。”
“原来阁下就是鲁直?!”那人双眸一亮,面上笑意更浓。“果然年轻。”
“景祚,我会以我的方式,陪你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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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风飘飘荡荡,将春寒一扫而空,带来撩人心弦的暖意。京城郊外,庄户人家还守着老规矩,钻榆柳取火,图个吉利兆头,袅袅炊烟四散,替春色更添一抹柔和。薄雾笼罩下,草色朦胧的渡口旁,年轻书生提着一大包青团,正悠闲地向城门口而去。寒食将至,殿试也近在眼前,中了省榜的人都忙着闭门攻书,争取在金銮殿上博得青眼,这书生却好似根本不着急,竟还有心思跑到城外,买了些据说风味独特的青团——就因为他好奇。
闻言,殷广祺眉心紧蹙,不自觉地握紧了孟纯彦的手。他明明知道的,仲徽不可能一直留在宫中,这里像个金丝织成的鸟笼,怎能困住天边鸿雁?何况,若他执意如此,是将仲徽当成什么?旁人又会怎样看待仲徽?男宠、禁脔、祸水、甚至……
念及此,殷广祺不免打了个寒噤。人言可畏,他不能再让仲徽受伤害,一丝一毫都不行。
“你若要走,也好。”殷广祺狠狠眨眼,将翻涌的湿润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去江南吧,那儿山清水秀的,地气又暖和,正适宜将养。”
闻言,成庄沉默良久,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底似乎多了些许晶莹。“你啊,也是生不逢时……罢罢罢,大节下的,不说这样的话。欸,你这花灯哪里买的?做工倒细致。回头我也买两盏,带回去哄孩子。”
殷广祺将花灯挂在树梢,回眸笑道:“路边摊上买的,后边还有个铺面,似乎原本是家纸马店,手艺自然不差的。先生若要去,我原该相陪,只是出来的时间久了,怕那边有事找我,便想先告辞,请先生恕罪。”
“快去吧,我再与子固说几句话。”成庄和蔼地笑道:“你如今是大忙人,自然难脱身。只有一样,肩上的担子再重,也得照顾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