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拘礼啦。”殷广祺笑着上前,将二人扶起,又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臣等挑小路走的,还算隐蔽,没出什么岔子。”肖福贵将路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取出那张药方,并转达了老者的话。殷广祺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僵立半晌,才颤声问:“先……你们见到的那位老人家,他……身体还好吗?”
“看着挺精神的。”肖福贵觑着他神色,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王爷您……别激动啊……”
皇帝病重,睿亲王无权,慎王虽出身尴尬,却也是正经的皇室血脉。军队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了宫城,只怕铲除的不止奸佞,还有慎王登基路上的所有阻碍。
再者,国运衰弱多年,边境不安已久,一旦大昭内乱,四邻必然趁火打劫。南疆与西域实力尚且不足;倭寇多是散兵游勇,难成大事;但朔漠的鄂隆部落兵强马壮,又盘踞辽地,距京城不远,他们的首领赫真氏一向有问鼎中原之心,不大可能放过这次机会。若鄂隆部趁乱起兵,京城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先生?”
山野虽远,却并非全然闭目塞听,故旧罹难的消息不断传来,悲风彻骨,令人郁结。钱巽清楚地记得那日,先生听闻孟氏父子三人先后遇害,在梅树下站了一天,水米未进,险些病倒……其实当年先生决定归隐之时,曾往扬州寄过一封书信,没有落款署名,信封里也只是放了一把豆子,并一张字条,上书四字:无道则隐。
小孟师弟回了信,同样没有署名落款,信封里装了一小饼茶和一张纸,上面也有四个字:虽千万人。
先生读罢,叹息着道:“这孩子,怎么跟子固一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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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后,溪流边,钱巽立于梅树下,正看着孩子玩耍。半晌,一名老者自山路缓缓而来,钱巽赶去搀扶,笑道:“先生回来了。”
成庄微笑,抬头望着梅树上的花苞,半晌不语。树下玩耍的稚子扬起小脸,天真地问:“阿翁在想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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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帝五年冬,血诏出,风云变。慎王鉴首举义旗,荆州军、兖州军、雍州军亦奉诏讨贼,四路兵马会于沧州,沿途仅与阉党势力鏖战,未伤黎庶毫分。慎王亲撰檄文,数何进百余条罪状,并明言:吾今奉旨替天下除害,陛下仁德,切嘱勿伤百姓,又云何阉祸乱朝野,民不聊生,山泽间多有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者,若投义军,可复籍为良民,前事不再追究,若立功,另有厚赏。
血诏与檄文皆被刻印成版,颁行天下,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都有一两个识文断字的人高声念诵,不懂事的孩童也能学会几句,压抑许久的民怨迅速被点燃,渐成燎原之势。各地山贼草寇纷纷被招安,更有不少庄稼汉扛着锄头铁锹来投军,义师更为壮大,且深得民心。兵马整顿完毕,义军自沧州向京城进发,连下几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甚至有守城军士冒死擅开大门,迫不及待地让义军进来清剿阉党。何进虽也发了矫诏,说所谓“义军”都是叛逆,造反者斩,但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何进只手遮天,滥用酷刑,自然道路以目。如今义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打进京城,恐怕连皇帝都要换一换了,谁还怕那群阉人?
须臾,一名慈祥的老者推门入内,见了他们便笑道:“老朽冒昧打扰,原本不想耽误二位的正事,只是有样东西请二位转交,不知可方便?”
肖福贵与鲍勇面面相觑,困惑地道:“这位老人家,敢问您是……”
“田舍村翁,不足挂齿。”老者笑眯眯地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二人面前。“烦请壮士回京后将此物交予翰林医官院柳泉林,只说是新近琢磨的方子,效果比从前强些。先天心疾本就难以根治,更兼那孩子心思太重,恐劳损过甚,改用此方,或许能多续两年寿。再者……如若方便,请替老朽劝劝你家殿下,天命顺逆,本是人力难抗,逝者已矣,望珍重自身,来日方长。”
殷广祺握着药方的手都在抖,惨白的月光下,那对眼圈儿竟是红的。鲍勇给肖福贵递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问:“要不要去请柳大人来?”
还没等两名侍卫商量好对策,殷广祺已靠着树干缓过几口气来,轻声问:“慎王可有回话?”
“……慎王爷说,奉诏。”
成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眉头依然蹙得紧。他弯下腰,将专心挖土的稚子抱起,笑道:“小泥猴,阿瓮带你去洗洗罢,不然等会你阿娘瞧见,又要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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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京城,重重朱墙内,宫人依然在为皇帝的疯病奔忙。殷广祺晚间喝罢药,正照常坐在后园松林里,留神听着外间乱哄哄的动静,忽见两道人影遥遥而来,下拜叩首。“王爷,臣等幸不辱使命,信已送到。”
往事历历在目,但木已成舟,追忆只是徒增伤感罢了。钱巽勉强平复心绪,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看着那些稀疏的花苞,低声问:“先生,秦师弟……睿亲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成庄用指腹轻轻拂落枝头残雪,叹道:“何止。他这是孤注一掷,稍有不慎,便会玉石俱焚。”
天下苦何进已久是真,慎王有秘密势力也是真,血诏为令,义旗一举,民怨喷薄而出,朝中剩的那些墙头早最会见风使舵,届时扳倒一个权阉不是难事,但……之后呢?
成庄摸了摸稚子的头,轻声道:“阿翁想啊,这梅花还是太早了些。隆冬结苞,傲骨彰彰,然朔风凛冽,恐摧折过甚,非长久之象。”
小童没听懂,转过身继续玩土去了。一旁的钱巽却知道,先生这番话意有所指,不是惜花,而是思人。
两年前,何进权势日盛,士林清流群起而攻之,明洛先生却关停了稷下书院,隐姓埋名,避居山林。弟子们各自归家,但钱巽本就是成庄收养的孤儿,无处可去,便依旧追随先生左右。而后冤狱四起,清流惨遭屠戮,成庄的海捕文书也曾风行一时,但始终难觅踪迹,加上成庄从未入仕,只是一介布衣,此事便再没下文。师徒二人偏安江南,专心耕读,日子还算过得去。
腊月初八,慎王率领的义军在京城外安营扎寨,搭起施粥棚。一口大锅里放足了各色杂粮干果,热乎的稠粥香飘十里,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捧着粥碗,高呼万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鲍勇还没回过味儿来,肖福贵已经将东西收好,拱手道:“多谢老先生。”
待到老者道别离去,鲍勇一头雾水地问:“老肖,你认得他?”
“当然不认识。但他显然是王爷和柳太医的熟人,给的东西又是治病的方子,拿回去给王爷瞧瞧,总没坏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