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后的学校欣欣向荣,就好像那些学生之前从未存在过一样。
然而,隐藏在光鲜外表之下,似乎这所高中的内部问题不少。正如同它阴森森的校区,这里的学生一旦入学,就不允许出去,连校门都被门卫死死封住——学生被捂在这样的地方久了,很难不出心理问题;再加上严苛的规章制度、繁重的功课、激烈的竞争……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酝酿出过几次事故,有的甚至闹上了微博热搜,但很快又都被校方压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所学校的学生开始令人闻风丧胆,大家表面都称赞他们是精英,是抬高整个烟沼市升学率的功臣,可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骂的难听,说他们是蛀虫,是强盗,是人渣,抢了自家孩子的入学机会不说,还出了那么多丑闻和事故,说这所学校就是个培养罪犯的地方,说这里的学生人格被泯灭了。
精雕细琢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脸型,睫毛和眉毛一样浓密,根根分明地卷翘着,薄唇和白皙的肤色却显得冷峻,拒人千里。
方延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怎样和这人打好关系。
转来之前略有耳闻,这所原本快废弃了的老中学之所以摇身一变,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市重点,是因为几年前调任来的新校长,陆定刚。
“哦。”对床的男生起身从床上下来,坐在了下铺,“……你们不是早开学了吗?怎么现在才来住?”他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方延舟。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细软的头发怏怏地搭在前额眉下,纤细而白净,相当清秀俊俏的少年面貌。
那双指节修长如玉笋般的手,却添了新新旧旧的伤痕。
三个月前。
新生入学之际,寄宿生搬入宿舍的时候,方延舟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好不容易把被子码整齐,方延舟坐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向对床上铺的人搭话:“同学,你,你也住这里吗?”
怕他跟别人相处不来,张娟还找关系把他调入了一间二人寝。真是“周到”的母亲啊,也不知道表演给谁看,方延舟在心里狂翻白眼。
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陆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你饿不饿?”
初中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父亲方宏也很快再婚了。方宏的新欢,也就是方延舟的继母,据说是哪个大财团的千金,肤白貌美,为人还挺和善,几乎和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对她赞不绝口,除了她自己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张娟时,方延舟就不太喜欢她。
偷偷从自己的房门缝中向外瞥到的,那个美艳俏丽、优雅大方地在客厅里坐着的阿姨,像仙女下凡一般,和身下这张包了浆的沙发仿佛都显得不在同一个次元,和自己那死去的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好,谢谢你。”
心里踏实了,不管实际如何,这位前辈表面上似乎很乐意为学弟效劳。
方延舟手上不停,继续一件接一件地往外摆自己的生活用品。
“学长好,我叫方延舟。”
陆严嘴角微扬,眼里带笑。
“方延舟,请多指教咯。”
宿舍的隔音效果很好。
不知为何,这个廉价的市重点高中,在其老旧破败的基础设施中,唯独学生宿舍有着这么厚的墙壁,这样沉的门。尽管墙掉渣,门生锈。
方延舟住在605,和大多数住在这里的学生一样,他一直都很嫌弃这栋充满年代感的破旧小楼。这里的生活条件确实差得像上个世纪的遗物,尤其是六楼,天花板潮得掉渣,水压也小得可怜,还总是停电停水。方延舟常常因为接不到水而跑到三楼去找同班的男生打水,一来二去混熟了,也就常待在那儿了,有时甚至直接跟他们住在一起。
多少有点夸张,但不算是空穴来风。就算是原不良少年,已经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的方延舟也有点怵,外面的人都把里面的人形容成了牛头马面,人多势众,他害怕自己初来乍到,应付不了。
这种时刻,更需要一个靠谱的前辈给自己撑腰。
“……转学生啊,挺少见的。那介绍一下,我叫陆严,高三,在你来之前我一个人住这间。”
陆定刚的背后似乎有着巨大的势力支撑,自他上任之后,全校的差学生都被迫退学了,而这所谓“差生”的评定标准,却又十分严苛——以全国1卷为例,所有考试平均分为500分以下的学生,一律予以劝退。
这条措施一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弹,然而,陆校长又不知以怎样的手段,让那些提出异议的家长全部闭了嘴,一个月以后,整座学校又恢复了以往的井然有序,尽管学生少了几乎三分之二。
之后招进来的学生,便与之前的截然不同,要么是有钱的富二代,要么是成绩极好的优等生。总而言之,就是从公立高中,变成了挂着公立名的私立学校。
“不是,我转学来的,我高二。”
方延舟也望着对方,偷偷审视着这个未来的室友。
刚刚进门时没注意看他的脸,现在凑近了看,不禁感慨万千。
那人之前一直背对着方延舟,愣了一会,忽而缓缓转过身来。
“是啊。……你是新来的?”
“嗯,今天刚搬进来。”
“嗯……有点。”方延舟正拿着抹布擦拭自己的床。
记忆中的妈妈就一直驼着背,弯着腰,用粗糙的手擦着厨房的瓷砖,拿油腻的墩布拖着厕所的污垢,蜡黄的脸上总是挂着豆大的汗珠,盘在脑后的头发也干枯散乱,原本美丽轻盈得像水仙花儿一般的女人,婚后也会变成平凡佝偻的主妇。
然而,这个和爸爸结婚了的阿姨,却还是像宝物一样被爸爸捧在手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甚至连这个破败的家都很少踏足……对去世了的我的真正的妈妈又算什么呢?刚升上初一的方延舟对此感到鄙夷。
一年见不到这个妈几个面,等到自己因为斗殴进了少管所才跑出来,试图把继子拉上正途,动用了各种关系把他调入市内最好的高中,听说还请了大领导。方延舟也搞不懂张娟到底在想什么。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情愿领这份情。可面对家里,他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还能怎么办?服从领导安排呗。方延舟不情不愿地提上了行李,连招呼都没跟家里人打就只身前往学校了。
都说烟沼市一中只有富二代和尖子生进得去,其实不然,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方延舟这样的孩子。按理说像他这样成天厮混、烟酒均沾,屡次因打架斗殴进少管所的孩子,是绝对进不了这种审核严格的学校的;方延舟的成绩虽说不差,但也没好到学校能容许他这些劣迹的程度,况且,这学校先前甚至没有学生转学插班的先例,所有入学者必须是应届生,通过考试才能进来的。
真是大费周章,自己明明说过那么多次不愿来的。方延舟心想。
能顺利入学,主要还是靠他的妈妈,确切的说,后妈。
“嗯,请多指教。”
方延舟松了口气,对方脸上和气的笑容告诉他,这人没那么难打交道。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叫我。”
即使六月的晚上闷热躁动,蚊虫肆虐,一堆男生在一起更是拥挤不堪,方延舟也习惯于凑合睡在这儿。
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舒适、凉爽,只有两个人的房间。
原因其实很简单,可是他却无法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