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麟……”常青刚激动地叫了一声,忽然又看见从常松麟身后走出来一个一身华服的妙龄女子,他这回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冯小姐,可是她此时已经不再梳姑娘家的披散发,满头乌发都挽成了一个独髻,脸色红润白皙,透着绞面之后的光洁与莹润。
不是喜丧事。常青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常家门外挂红,不是因为要喜丧同办,而是……
常松麟成亲了。
常家大门紧紧地闭合着,底漆有些脱落,但门扉上却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红绸,这红让他心里咯噔了一声,不详的预感好像乌云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
常夫人病重,而按照当地的习俗,寿数过半的老人逢丧要披红挂白,喜丧同办。常青本以为是常夫人遭逢不幸,可是门外却又不见白幡,正百思不解的时候,突然听见“吱呀”一声,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胳膊里挂着一只竹篮的小丫头推开大门,蹦蹦跳跳地走下台阶,一抬眼看见伫立在门前的常青,她愣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找谁呀?”
常青认得她,这小丫头还是常家光景好转之后,他亲自去人市里买来的,也许是年纪太小,他外出时间又太长,小丫头已经不记得他了。常青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对她笑了笑,温和地说:“我是常青。”
常青不敢相信松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该有多绝望,还有常夫人,一心要靠儿子发扬门楣、光宗耀祖的常夫人……他不能再等了,他要回去,不管怎样都要回去,他要陪在松麟身边,陪他渡过这道难关。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将要跟顾少爷说再见,永远地诀别。
再一次离开的时候,常青似乎已经有些习惯那种摧心裂肺的剧痛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顾少爷熟睡的、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态印入他的眼帘,也就此印入他的心里,他想再抱抱他,可是伸出的手臂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无法用力,手掌最终落到顾少爷白净的睡脸上,轻柔地,不舍地抚摸着,常青啜泣着,喃喃地向他告别。
他已经是顾家的人了,他的生死、去留,也全部交由顾家决定吧。
常青睁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才缓慢地、疲惫地阖上了眼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孩子。
不,是顾家的孩子。他欠了顾家一个孩子,他不能让这个无辜的生命跟自己一起消失,也不能让它降生到野地里,当个没名没份的野种。
常青在顾家待了一个冬天,对于顾少爷的狂热的爱恋与渴望,他始终怀着一份羞愧与疏离,他想到自己与顾少爷注定要分别的命运,想到松麟对自己不贞的反感与嫌弃,他就不愿意再跟顾少爷亲近。顾少爷被他冷淡的态度刺激得几乎要发狂,不顾他的反抗强奸了他。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粗暴痛苦的性事中,常青却感到了一丝隐秘的安心。
多么心安理得的痛。顾少爷强奸他,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可这也恰恰使得他的负罪感减轻。这是他犯下的罪孽,他活该受苦、受罚,即便是这样,他也还不清亏欠顾家的恩情。
但是,为什么不能只折磨他一个人呢?为什么还要无辜的顾少爷也跟着他经受这些磨难?顾少爷折磨他的肉体,可他却在折磨顾少爷的精神。每一晚,当他被年轻人的粗大性器肏弄得浑身酸疼几欲昏迷的时候,当每一个濒临黎明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刻,他都能听见顾少爷伤心欲绝的哭声,听见那些叫人心酸的挽留他的话语。顾少爷为人单纯,但并不傻,他看得出来常青无心久留,但他无计可施,只能像软弱的幼鸟那般以嚎哭作为唯一的发泄手段。
这样糟糕的一张脸。这样糟糕的一生。
河水是多么的宽广啊,涵养万物,无所不容。水底也辽远,像是另一片天空。
灵魂沉入水底,会不会也像是升上了天堂?
有人爱他吗?有人愿意选择他吗?
也许,是有的。常青想起顾少爷那张年轻的、漂亮的、张扬的脸,心里一酸,眼泪更凶地掉了下来。
顾少爷爱着他,毫无怨言地给予他热情炽烈的爱,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愿意原谅他,选择他。可事到如今,他怎么有脸再回去?
常青哽咽着摇摇头,他不怪冯小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有什么错呢?常夫人看不上他,看中自己的外甥女,也没什么错;松麟在自己跟家族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他也没错……那么,这到底该是谁的错呢?
常青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他辞别了冯小姐,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当他全身的力气都耗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当初松麟带他私奔时渡过的那条清隆河。
那时候还是深夜,当松麟拉着他的手,两个人撑着一只小小的乌蓬船,手忙脚乱地摇橹渡河而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达到了新生,心里充满了希望。
“不用了,”常青忍住心头刀割般的剧痛,勉强地笑了笑,“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现在过得还好,我就走了,他……他还在家里等我呢。”
为了来找常松麟,常青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衣衫褴褛得像个乞丐,明眼人都能看出事实绝非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但是常松麟并没有深究,听到常青这么说,他在愧疚难过之余也松了口气,“那样也好,有人在等你就好……”
常青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对着常松麟跟冯小姐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他的声线已经有些不稳。
“……知道,娘就是因为这个才气急得吐了血,我以后就不去京城念书了,我得留在家里,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常青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开了口:“可是,你说过,你说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说过,但是……我没说不要你啊。”常松麟抬手想要替他抹去眼角缀着的泪珠,语气温柔而满怀希冀,“你现在也可以留下来,表妹人很好,她能容得下你,她会替我们在娘面前求情……”
常青难受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可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点头。常松麟见他同意,也就松了口气,跟着冯小姐连夜返回了家乡。
常青本来不打算回顾家,他无颜再去见顾少爷,可是,当他拿起冯小姐留下的寻人公文,看着那通篇白话百出、心急火燎的通告,被他强压下去的那股愧疚与思念之情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
他最终还是回去了。
常青仿佛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嘴唇哆嗦着,直直地看着常松麟,心里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常青,别这样,你、你听我说……”常松麟握住他的手,徒劳而苍白地解释,“我也没办法,娘病得太严重了,她要我跟表妹成亲,冲喜……我不能再不孝……”
常青脑子里乱得厉害,所有的思绪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散落了一地的毛线团,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突兀地问了一句:“科举……你知道科举的事吗?”
小丫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小嘴巴一张一合,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忽然间又转身朝家中跑去,边跑边脆生生大声喊叫:“少爷,少奶奶!常青、常青哥哥回来了!”
少爷……少奶奶?
常青困惑地眨了眨眼,从心底涌上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他尚且没能消化掉这两个称谓究竟意味着什么,门边人影一闪,常松麟已经飞奔了出来,满脸震惊地望着他,嘴角颤动着,似乎是想要微笑,可不知怎么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
有缘来生再见吧,来生我要为你当牛做马,为你流尽最后一滴汗水,由你扒皮拆骨、抽筋吃肉,把我埋葬在你家的后院里,世世代代都陪伴着你,陪伴着你的子子孙孙……
他擦干眼泪,静悄悄地起身,推开门,在半明半昧的天色中独自踏上了通往故乡的小路。
此次出行,常青身无分文,怀着一种类似自虐与自我惩罚的心态,他没有再设法挣钱用以支付马车的佣金,他一路只靠两条光腿,日夜兼程,忍饥受冻,终于在夏天过去之前,回到了自己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故乡,回到了生养他十几年的常家。
常青知道,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在意。总会忘记的,顾少爷还这么年轻,等自己走后也许会伤心一阵子,可不会伤心太久的,顾少爷会过上自己的生活,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三个月过去了,常青始终没能等到来接他回家的常松麟。他疑心是常家又出了什么变故,暗自焦心不已,又焦急地等候了十几天,却等来了另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朝廷取消了科举考试。
听说是在斗争中最终胜利的改革派鼓捣出来的东西,不仅是考试,连皇帝的帽子他们都要摘掉,学习东洋搞什么君主立宪……可那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取消了科举,那简直是要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命啊!松麟已经以解元的成绩过了秋闱,只等来年参加春闱,可是法令一出,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成了一场空谈。
那些烟雾一样缥缈的念头,现在也像是烟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常青休息了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步履蹒跚地朝着北方走去。
他要回去……回去把这个孩子还给顾家。他要回去找顾少爷。
温柔的水波能够洗净他身体的污浊与罪恶,遮盖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能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往那个乐园,那个永远没有苦难与灾殃的地方……
可是就在即将落水的一瞬间,一股从胃部涌上来的强烈作呕感顷刻间将他从虚幻的美梦中拉入了现实。他捂着嘴,剧烈咳嗽了一阵,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般在腹中晃荡不停,喉咙里漫上酸苦,他难受地呻吟了两声,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常青跪在岸边,断断续续地呕吐了很久,到最后连涎水都呕不出来,喉头收缩蠕动不停,把一阵阵眩晕与恶心的感觉传回体内,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慢慢地软倒了下去。
他宁愿死在外头。
一个“死”字仿佛闪电般在常青的脑海中炸响,他用哆嗦的手指抹去眼泪,鬼使神差地低头看向了水面。
水面清凌凌的,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糊满了鼻涕眼泪的脸。
然而最终也不过是幻梦一场。
太苦了,太难受了。为什么他要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他一直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生父不爱他,在他尚未出生时就抛妻弃子而去;母亲也不爱他,临死前还在挂念那个不负责任的异邦男人;松麟爱他么?也许是爱的,松麟当初愿意为他反抗母亲,带他私奔,至今回想起这件事还是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是松麟最后还是做出了跟所有人一样的选择,最后还是抛弃了他。
常松麟的眼圈也红了,“嗯”了一声,把头低下来不敢再看他。
常青刚转过身,眼泪就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刚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以为是松麟改变了主意,连忙擦干眼泪扭过头,但是看见追来的却是冯小姐。
冯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干净柔软的手掌拉住常青肮脏粗糙的大手,往他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她说:“你别怨我,我爹娘死了,田地房屋都被族里收走充公,全靠我姨母养着才能过活,要是不嫁他,后半生也没个着落。”
常松麟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常青悲凉绝望的面容,表情渐渐变得迟疑而怜悯,他试探地问:“你、你该不会以为我那话是说要娶你的意思吧?可……”
可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怎么可能呢?哪家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会娶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做正妻?小时候也许是真心想要让他做自己的媳妇,可是松麟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会再肆意妄为。松麟愿意为了他反抗母亲,带他私奔,作为一种……威吓的手段,之后又浪子回头,回归宗族,并且还肯在成亲后说服妻子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涌,争先恐后地说服他点头,同意,像以前那样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可常青最终只是木然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眼泪都憋了回去。
他没想到顾老太太会因为自己的不孝之举气急而逝,但他更没想到顾少爷竟然毫无芥蒂地再次接纳了他。那位外貌文弱秀气的少年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长大了不少,身形轮廓多少有了些青年的影子,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哭,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全泡在了泪水里,委屈而可怜地搂着他,哽咽着向他诉说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与思念,说到动情处,更是像孩童一样放声大哭。
常青心疼他,可又不敢过多地朝他倾注怜惜的情感。顾少爷虽然恨他当初一走了之,但心里到底还爱着他,还准备不计前嫌地继续跟他过日子,但常青心底明白,自己只能短暂地为顾少爷停留一瞬,他们的相伴注定不能长久。
常松麟身为大家少爷,却为了他抛家弃族,陪他受这颠沛流离的劳苦,这份情意,加上十几年前的那份知遇之恩,他永世难偿。即便顾家同样对他有大恩,可在所有事之前,他先是松麟手里攥着的一只风筝,不管因何际遇,漂泊到何处,只要松麟主动收回绳子,他就必须回到他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