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叔伯做了一世中国菜,一些西餐经典菜色虽然也会做,但没几位是精通西餐的,都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他法国菜有什么门道没,任兆鸣便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讲起来,sweat、degze、bain-marie、fit……他留学时学厨极辛苦,实习时也是早上六点起晚上十二点回,一天冲三四条咖啡精下肚都有的,回了宿舍当然倒头睡大觉,同那位中国舍友一个月都讲不过十句话,舌头时英时法,就是不沾中国话,一时竟想不出这几个词要怎么用中文说出来。他讲得比手画脚,那几位师傅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是煸炒蔬菜,用高汤冲锅底,水浴加热和油封吧。”
一个与任兆鸣一般大的年轻人提着一袋水果入门,从银蓝的夜里走进来,正好踏在市电台二台晚间播送的轻音乐上。这个年轻人穿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凡立丁黑裤子,蓄半长发,扎成条墨浓的马尾,更衬得面颊石膏像似的雪白。他眉毛细而青黛,眼尾微微向上吊着,白的面容乌黑的眉眼,白的衣黑的裤,仿佛黑白的水墨、古典的素描。任兆鸣登地低下头去,不敢看那张美丽慑人的脸,红木沙发很宽,他却顿觉自己长手长脚无处安放,只低低地道:“穗生哥,你来了。”
手抖,便再握不了锅铲了。
他的眼前陡然浮现出一幕幕童年之景,年轻时的父亲调度起锅碗瓢盆八方食材只如闲庭信步。从前刚改开没几年,一位大马华侨回乡做寿,指名要吃玉簪田鸡这道太史菜,玉簪田鸡是出了名的难做,华侨便半玩笑地讲不知大陆的店比之得太史菜真传的恒生博爱堂味道如何。任阳锋其时刚从父辈手中接过家业,年轻好胜,邀那位豪客来厨房参观,一心要证自己的店不比香港名食府差,薄刀片好田鸡肉,再穿起金华腿、新冬菇、沙口笋,最后往肉中“簪”入芥兰苗,芥兰苗好似鹦哥绿的翡翠般……拉油勾芡起镬,一环扣一环,行云流水,金黄青绿,好一出华美耀彩的演出。年轻时的爸爸在任兆鸣心中好威风、好英雄,简直比武侠里的男主人公还要伟岸。可爸爸如今竟然再做不了菜了……
久远的回忆中忽然飘入一股现实的气味,他的母亲李慧娴从厨房端一碗云吞面出来,缓缓摆到桌上,对他道,刚落飞机,一定饿了,快些趁热吃,垫补垫补。
一个雨迷蒙的夜,任兆鸣拖一只二十六寸行李箱,在白云机场下了机。他九二年赴法国,在里昂的老城区与一个来读商科的同胞合租,山长水远,枕着罗纳河与索恩河激荡的波涛声入眠,一晃便过了四年。一年读语言学校,两年多念厨艺学院,今年刚从学院出来,觅得一家新晋米其林二星实习,从沙司做起,调白酱青酱塔塔酱……店虽不是乔尔卢布松那样的大店,可他干得很开心。
前些年十二字方针出台,掀起好一阵出国潮,然而留洋去学做西餐的,鲜有耳闻。任兆鸣是法餐厅后厨里罕见的亚洲面孔,天赋有一些,勤勉更是天赋的数倍有余,主厨对他存了几分青睐,可惜还未做多久,便被一通讲广东话的远洋电话唤回了家。妈妈在电话里啜泣着说,爸爸中风半年多了,脾气犟,硬顶着不愿告诉他,现今病情又重了。
的士上,妈妈叨叨絮絮地说着,爸前日刚从中山二院出来,福慧轩现今是爸的大徒弟陈穗生掌厨啦,穗生是个好孩子,什么鲍鱼掌翼煲啦、八宝冬瓜啦、茶熏鸽啦,老鬼的拿手好菜他都做得,这孩子聪敏,厨艺稳扎,心肠也好,师父中风后,他还常来帮衬着自己这个师母一起照顾师父,医生护士还以为他也是任家儿子哩,可,唉,亲如儿子,到底不是亲儿子……任兆鸣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心中却想道,大徒弟哪里不如自己这个亲儿子,他看爸巴不得穗生哥才是亲儿子。爸爸中风他回国自是应当,但他对福慧轩没兴趣,对任阳锋的子承父业梦更没兴趣。当初去法国学厨,任阳锋天天都要念他,西餐都是些生冷东西,鬼佬肉扒未做熟便上桌,切开都是血!不如中国菜好,不如中国菜好……
陈穗生同几个前辈打过招呼,便走到沙发前,在与任兆鸣挨得近的一处坐下——他敬那几个叔伯一声前辈,可如今福慧轩掌厨的人是他,他欲落座,便有一人挪了位,将挨着任兆鸣的位子让与他。陈穗生点点头向那人表谢意,便转过脸来向着任兆鸣,他平日里与人亲近,总笑笑的,还未开口,眼中先粼粼光闪:“听师母说我们阿鸣过几天便到福慧轩帮忙了?到时候来厨房,穗生哥带你。留洋四年很少做粤菜吧,我从头开始教你,这两年我在店里想了许多新菜色,都不是那么易做。”
陈穗生当厨师长一年,的确往福慧轩菜单上添许多新名堂,肠粉配葡汁,掌翼煲加了金蚝花胶,雪葩、芝麻卷、蛋白杏仁茶云云甜品也换了做法,几个功夫菜更是工序越改越精……但一旁的几个叔叔听了,只道:“鸣仔人聪明,读书叻,不是念了个什么什么食品科学的学位吗,都在大学里学了,肯定一两日就学会啦。”
“李叔,食品科学不教做饭,我们在里面学化学的,学什么美拉德反应三羧酸循环……”任兆鸣听了,哈哈一笑,“从前爸爸不让我当厨师,硬逼我去读书,我大学就选了这个以为能做饭的专业,结果进去天天做实验。”
云吞面是楼下一间小店出品,做的街坊邻里生意,并无多高深的味道,香鲜得宜,不功不过而已,哪里比得上福慧轩大师傅的鲜虾云吞,用料金贵,手法精妙,往碗里一盛,便如汤中开了清水芙蓉花,可堪艺术隽品。然而任阳锋在店中疲惫一日,回到家中鲜少开灶,这家街坊云吞面任兆鸣从小吃到大,竟比对父亲那碗佳肴的回忆更深百倍。李慧娴端出来叫他尝些回忆温情滋味,无非提点他要恋乡恋家,外头飞久了该落脚了。他心照了,吃过面,沉吟许久,终于道:“爸、妈,我倒好了时差,便去福慧轩厨房帮忙吧。”爸妈便齐齐露出喜悦笑容。到头来,他也如芸芸中国子女一般,半生被父母指挥,或强硬,或怀柔。
这几日说是倒时差,不如说在家应付客人。知他回国,亲朋来看他,福慧轩几位老师傅也来看他。福慧轩与他同龄的后辈们看了他都唤一声少东,这几位老师傅是看着他大的,便都亲切地叫他鸣仔:“鸣仔出去喝洋墨水回来啦,那法国的学校才开了没两年,好少中国人去吧,在外边有没有让外国人欺负?”
任兆鸣笑道:“我人高马大,一米八几,哪里轮得到人欺负?”
车窗外闪过一片天桥上的杜鹃,花淋过雨,在澄黄的路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电影运镜摇晃而出的流动光斑,其后是一片霓虹森林般的城市,也模糊跃动着,化作南国夏夜光闪闪的幕布。
人生真的像出戏般,这种父子不和、游子远行的戏码,多半是要以逆子回家和解收尾的。果真如此,这老套故事如今又要在他身上应验。他原以为,若自己吃苦打拼,有朝一日能在法国开一家中国人的法餐厅。
可待回到家中,看见父亲那张苍纹满布的脸,他原欲说自己还是想在广州找份法餐厅的工,这下也说不出口了。“你由小就有做大厨的天分,小时候你总是跟着我屁股后面在福慧轩的后厨里乱跑,十二三岁就会做拆鱼羹了,你还记得么,那是李叔教你的。但是爸爸从前觉得做厨师累,硬要逼你去念书,想你读完大学再决定要不要进饭店,弄得你不开心……本来你毕了业还说想做菜我同妈妈不知多开心,但谁知你要去学法国菜?法国菜,唉,法国菜也好,你可以在福慧轩做一点中西合璧的新菜,有时我看杂志,看到香港那边的粤菜馆做春卷有配鹅肝酱的,中体西用,锦上添花……”任阳锋坐在轮椅上,高大的身躯因此消减了高度,仿若被风雨摧折的青铜塔,从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颤巍巍绽开一抹温和的笑,任兆鸣猛地意识到,谈话间父亲的手一直是抖的,中风后遗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