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公仪弘懿,玄元宗掌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语气也不再平和:“他不想见你!”
被利刃所指都不甚在意的沈晏歌,听到这句话却变了脸色:“我不信!师尊怎么会不愿见我?”
身旁举剑的其中一个剑修轻嗤一声:“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之子,也就是玄元宗仁慈为本,能容你活着。识相点的早点自己滚,免得败坏门派名声,还妄想见到承谏长——”
他身上的武器和符咒尽数不见了。
再抬眼望向周遭同门,他们眼中的戒备与厌恶,他十分熟悉。
那是他下山面对妖魔时同样会露出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澎湃精鸿之力打入他体内,他终于昏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所栖住处已被重重把守。见他推门出来,守卫齐齐拔剑出鞘,泛着寒光的数把剑刃将他包围其中。
他痛苦一夜,十分疲惫,面对如此阵仗,只淡淡瞥了眼,望向人群尽头的公仪弘懿,问道:“公仪掌门,不知这番阵仗所为何事?”
盖因他那时真的刚成年不久,除了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那两年,在叶忘奕门下并未接触多少世间险恶。他以为,他还能为师尊争点脸面。
事实上,在他魔道脉络被别人知晓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是承谏名下最肮脏的污点。
他天赋凛然,即便手无寸铁也能堪堪和持木剑的弟子打个平手。对方露出愤恨不甘的表情看着他,身后却骤然袭来另一击劈砍!
便是在那一刻,黑煞魔气骤然于他血脉中爆发!
全无征兆,像是经脉中钻入万千蚁兽,齐齐吞噬撕咬脆弱血肉;又似被放在烈火中炙烤,哭喊挣扎不得解脱,一个呼吸都有千万年那么漫长难熬。沈晏歌在失去家人住处,饥不果腹、遭人嫌恶的苦难之时也从未想过自尽,那一刻却在眼前一片血色中伸出颤抖的手按在剑柄上,只想结束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他通体被黑色魔雾笼罩,七窍溢出黑红血丝,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他感受到自己被人死死压制住,无法拔剑出鞘。
沈晏歌应下要取切磋木剑时,却被身边的佩剑修士阻拦。
拥有魔修嫌隙之人,不得碰触任何武器,即便是演武场的木剑也不例外。
见他踟躇,主动邀战之人哂笑道:“怎么,承谏长老的座下弟子,竟然犯怂了?”
有女弟子啐他,更多人则哄堂大笑,无言摆明他们鲜明的态度。
直到负责本月说课的阚和长老走入学堂,沉声宣布“肃静”,屋内才安静下来。
然那讲师只看了沈晏歌方向一眼,便蹙眉移开了视线。阚和长老以往很喜欢唤沈晏歌起身答题,这一回,却一次也没叫他的名字。
他的手指蜷缩攥拳,两息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到那两片断裂的木板前盘腿坐下。
坐在他左侧的弟子反倒比他先忍不住,踹了脚沈晏歌面前木板,发出响亮的碰撞声:“魔修的脸皮是不是比正常人更厚一些,还是大脑要更愚笨?都做到这地步了,竟还看不懂这里没有一人欢迎你进来么!”
沈晏歌环视一圈。他对于史典法诀的理解与背诵颇有心得,平常在讲经堂课后,很是有同窗请教他问题,他也会不厌其烦与对方讲解。这屋内大半的弟子,他都替他们解过惑。
他那是在叶忘奕门下被惯得太好,以至于分明吃过家破人亡之苦,还能有这般天真想法。
哪还有什么“以往一般”。
承谏长老座下大弟子魔气缠身的事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玄元宗,即便对方在前一天还是一个屋内上课、一个演武场修炼的同窗,即便对方并未伤过任何人,玄元宗弟子在看到沈晏歌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好脸色。
“我说到此为止!”公仪弘懿不耐地重复一遍,掌门威压四荡,在场所有人均感到肩上一沉,纷纷都收了势,低头静待掌门指示。
公仪弘懿再次望向沈晏歌,那眼中的审视意味让沈晏歌喘不过气。他意识到,掌门虽制止了同门伤害自己,但骨子里对魔气在身的自己是不喜的。
玄元宗掌门道:“沈晏歌,念在你平日守矩,玄元宗便不禁你日常修行。但待我们查清缘由、杜绝后患前,你不得离开山门。”
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魔道血脉初次在他身上显现那夜,无论过去多久,沈晏歌都无法忘记。
无他,实在是因为太疼了。
他忽地噤声,实在是因为那瞬间沈晏歌望向他的目光太冷,让他如同被猛兽盯上。背后泛起冷汗。他忍不住将剑又往沈晏歌的方向举得更近了些,剑锋在那张玉脂般的脸上划开浅浅的伤口。
“到此为止。”公仪弘懿开口叫停。
那人高声对公仪弘懿道:“掌门,此人实在妖异诡谲,让人不喜,唯恐后患,何不趁现在将他肃清?!”
思及此处,他虚弱的脸上露出几分自嘲。
原来,此刻的他,就是同门眼中的妖魔邪物。
掌门发话,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又哪里能出言反对?沈晏歌没说什么,环视一圈开口:“师尊呢?”
公仪弘懿面色深沉地上下打量他,远远答道:“自冥无曦后再没有出现过如此强烈的魔气波动,我宗唯恐魔头再次出世,故由此提防,也望你谅解。”
魔气?昨晚让他生不如死的根源,竟是魔气!
玄元宗十年教诲将除魔卫道灌注沈晏歌身心,他听闻魔气显现,下意识做好了除魔准备,将手伸向腰侧时却抓了个空。
他都这么痛苦了,为何连自我了结的权利都要从他身上剥夺!他奋力反抗,几乎对压制自己的人生出恨意。
“让我死!否则我杀了你!”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你不会有事。”那人喘息着说道。
沈晏歌猝不及防被击中,后背传来火辣疼痛。他诧异回头,却是另一个举着木剑的弟子,一甩剑上血珠讥讽道:“魔修定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如此看来,一对一实属不公,我便来助同门一臂之力。”
他口中的“同门”,已经将沈晏歌排除在外了。
他们自然不会给沈晏歌留有喘息的时间,各路招式毫不留手地落在沈晏歌身上。他连一件防身装备都没有,终于被对方寻到破绽,一剑将他挑飞,整个人重重撞在墙壁上,喷出一口血,跌落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竟将他和师尊划上联系,沈晏歌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怒意。
师尊是他最不可亵渎的命脉,既然搬出了承谏的名号,那他就不能不应战。
他不能给师尊的名号抹黑。
仿佛沈晏歌这个人与他面前那张破碎的案几,并不存在于他眼中。
从讲经堂出来,沈晏歌往演武厅走去。玄元宗弟子须文武兼备,还未出师的弟子没有下山委派时的日课便是这两处地方。
与在讲经堂时被忽视不同,演武厅倒是不断有人要求与沈晏歌切磋。
他平静视线望去,除了一两个心虚移开目光的,其余均对他露出不欢迎的表情。
沈晏歌道:“我不是魔修。”
开口那人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魔气在身,竟还说自己不是魔修,这与男人握着他二两肉说他不是男人有何区别?”
对魔物的憎恶防备,是每一个正道修士的本能。
踏入讲经堂时,他在门口顿了顿。
屋内属于他的那张案几被生生劈成两截,凌乱匍匐地面。原本嘈杂厅堂在他踏足时蓦然安静,数双视线毫不掩饰厌恶情绪地望向他。屋外分明是艳阳天,沈晏歌却感到了从心底泛起的冷。
沈晏歌垂眸:“弟子知道了。”
虽没有将他禁足房中,沈晏歌出门时,还是有两个佩剑修士跟在他身旁,唯恐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沈晏歌觉得荒谬,却也没有抗议什么。那晚之后,他的体内便蛰伏着两道不同的气息,一道臻醇纯厚,一道诡谲莫测,但它们不再失控。换句话说,若他有心压制,魔气便不会再外泄。因此他想,他只需同以往一般行动,公道自证,眼下局面一定会有所好转。
那晚师尊刚从歼灭魔物的委派回来,内腑受了重伤陷入昏睡,宇文甫与任枫却在山下历练,壬水阁里只有他一人照顾师尊。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有些欣喜,实在是照顾师尊的机会太过稀少难得。
叶忘奕在同辈中便极为要强,更逞论在弟子面前,几乎没有对他们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候,若受伤也只会将他们遣退,独自闭关休养。这一次若不是他伤得太重,护心殿长老严令喝止他独自舐伤,还唤了承谏的弟子嘱咐其照顾好师尊,沈晏歌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守在叶忘奕榻旁。
见师尊额角沁出细密冷汗,沈晏歌拾了架上帕巾想替对方擦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