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身子一震,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气力,将周欢奋力一推,周欢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
阮棠用一双布满血丝,充斥着绝望与凄凉的眼睛望着他:“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吗?周长秋?”
周欢一听“周长秋”这三个字,内心瞬间凉了半截,他忙坐起身来道:“师父,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出这句话时,阮棠再也忍不住,抱着周欢发出了无声的哭泣。鲜血与眼泪肆意交织在一起,将他那张原本少年意气俊逸飞扬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周欢的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撕裂开一条大缝,周欢是从清河寨的降将们的口中得知了俞浩然是怎么死的——而且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方式。
如果他没有因为喝酒误事,如果那一天他及时赶到,俞浩然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别怕,是我,我是周欢啊!”周欢一边用双臂牢牢地将阮棠的手脚束缚住,一边竭力安抚受惊的阮棠。
阮棠见始终挣脱不了,便发了疯似的,往周欢的脖子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脖子上传来撕裂的剧痛,周欢身子瞬间紧绷起来,阮棠咬得非常狠,非常用力,周欢感觉自己脖子上的一块肉都快要生生地被阮棠给撕咬下来。但他一咬牙,仍是不肯松开阮棠,反而暗暗使劲,更紧地抱住了阮棠的身子。
听到周欢的脚步声,那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是阮棠。周欢望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眸心想,可是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阮棠了。
“师父……”周欢不知所措地站在阮棠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对上阮棠的视线,“对不起……”
眼前的这个阮棠真的是那个曾经站在夕阳下冲着自己微笑的少年吗?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再也不见那如春日般纯净的笑容,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周欢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了临渊阁的,那一天,周欢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对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沈惊月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只有他离开临渊阁之前,阮棠对他吼出的最后那一句话,犹如咒语一般久久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翌日,周欢再次来到了临渊阁。
沈惊月一个闪身上前,冲着阮棠小腹重重一拳,将他打得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
“阮棠!”周欢急了,正要上前,被沈惊月一把拉住。
“别过去!现在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沈惊月沉声道,“来人!给他上镣铐!”
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周欢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在永乐殿看着萧晗亲手在诏书上签字的那一幕。
对了,当时陈皇后逼萧晗赐死的那两个大臣,一个是秘书郎裴渊,一个是中书令……阮士衡!
“阮士衡……是你爹!?”周欢难以置信地道,若不是亲身经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皇……皇上。”周欢只好老实交代,“我是来为皇上……”
周欢话还没说完,只听噼里啪啦一声巨响,阮棠居然一掌将身旁的一个早已处于半散架状态的桌子生生劈成两半,操起一条残缺的桌腿,往周欢头上直劈下来。
“等一下!”周欢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侧身一躲,阮棠转眼又扑了上来,将周欢按在墙上。
回凛丘的这一路上,一团疑云始终笼罩在周欢心头,他实在想不通,阮棠那样一个视清河寨如命的人,怎么会同意离开清河寨,前往凛丘呢?还是说,沈惊月已经说服了阮棠带领清河寨众归顺兖州兵?如果真是那样,当然是最好不过,但不管怎么看,这进展也实在是过于顺利,以至于有些匪夷所思了。
直到跟随沈惊月回到凛丘,周欢才终于发现,他的直觉竟真的不幸应验。
清河寨的确是归顺了,而且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被沈惊月带回了凛丘,除了两个人——阮棠和孟小桃。
“你只说是还是不是!”阮棠嘶声怒道。
“……没错,我是宫中之人。”周欢道,“可我来兖州的目的是……”
“你效忠的是谁!”阮棠根本没心情听他解释,打断了周欢下半句话,声色俱厉地盯着他。
“对不起……”虽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道歉也已经无济于事,但是除了说对不起,周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沈惊月说的……都是真的,对吗?”阮棠在周欢肩头上哭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道。
“沈惊月?”周欢一愣,迷茫地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这样能够稍微减轻阮棠心中的痛苦的话,周欢心想,就算真的被他咬下一块肉来,也无所谓。
“……还给我……”阮棠死死地咬着周欢的脖子不放,哪怕渗出了鲜血,哪怕鼻涕和眼泪都顺着他的脸庞,浸透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中,他也没有松开。
“把俞叔……还给我……”
这分明不是他要的结果,他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被抽去了灵魂,只剩空壳的阮棠。
阮棠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在周欢的脸上停了片刻,忽然,像是被一把锥子狠狠地钉进了大脑一样,他用力捂着脑袋,像一只受了惊的困兽一样,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不断溢出痛苦的呜咽。
“师父!”周欢大惊,伸臂将阮棠抱在怀中,可是在碰触到他的那一瞬间,阮棠便条件反射地剧烈挣扎起来,在周欢怀中拼命抵抗。
这一次,是沈惊月陪着他一同来的,听说周欢还是不死心地要去临渊阁,沈惊月终于不耐烦地蹙起了那双好看的眉,不过尽管表现得老大不情愿,但他嘴上还是什么也没说。
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周欢越想越觉得清河寨这次的归降显然是有什么猫腻,他想知道那天,在济水河畔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阮棠已经彻底疯掉了,不是个能够好好沟通的样子,至少在短期内,周欢都不忍心再去刺激他。所以今天周欢找到的是同样被软禁在临渊阁的孟小桃。
话音未落,立马有两名侍卫从外边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抓住阮棠双手,给他戴上冰冷沉重的镣铐。
“把我爹还给我!把俞叔还给我!”
阮棠痛苦地挣扎着,那声嘶力竭的哭声像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周欢的心上,令他说不出话来。
“不许你提我爹的名讳!!”阮棠高高举起残缺的木条,往周欢的脖子上扎去,周欢一把抓住那根木条。
“等一下!师……阮棠!你听我说!杀死你们全家的不是皇上,皇上也是被逼的!”
可是这个时候的阮棠已经彻底地出离愤怒,哪里还听得进周欢的半句解释。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个人影突然从一旁冲出,将阮棠手中的木条打飞。
“师父……你听我解释!”周欢试图努力唤醒阮棠的理智。
“住口!别叫我师父!”此刻的阮棠像是换了一个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曾经投注给周欢的柔情蜜意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狗皇帝杀我全家,害我们被株连九族,你既效忠于他,就是我阮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株连九族?难道……
临渊阁,这是沈惊月的私人别苑,曾经是他父亲为宠妾建造的私宅,如今这里成了临时收留阮棠与孟小桃的地方。所谓的临时收留也不过是好听一些的说法,实际上,全副武装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在临渊阁的各个出口,门与窗也全被加上了厚厚的枷锁,防卫如此森严,俨然就是一个豪华的监狱。
当周欢怀着紧张的心情踏进临渊阁的主屋之时,看到的却是令他心碎的场景。
桌椅,书画,帐帘,花草,瓶瓶罐罐,室内一切能被破坏的东西都被五马分尸,周欢穿过一地的狼藉,缓缓走到角落,无言地看着抱着膝盖瑟缩在角落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