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暗暗冲余溪翻白眼儿,叫“石野”,这是多粗鲁的一个名字!
石铮见他不满,微微一笑,道:“生铁浑金须得冶炼一番才能长才,便取个‘冶炼’的‘冶’好了,这孩子要好好教导方可成器。”
石冶听石铮对自己寄予厚望,心中正在高兴,却见余溪摇着折扇道:“我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冠就叫李……”
小虎见阿升已经有二十几岁了,还勉强可以,便没有怎么为难,顺顺当当叫了声“伯伯”。
阿升见自己升了辈分,家中终于有一个比自己小的了,乐得眉花眼笑,拍手道:“小虎,今后可不许对伯伯那么凶巴巴的!”
小虎斜睨着他,一个小心儿里已经开始抽了。有这么一个伯伯,自己今后少不了要头疼的。
小虎在众人的催逼下,哭丧着脸只得勉强叫了一声“爹”。
石琢听了这个“爹”字,心中像吃了一碗冰糖藕汤一样甘甜舒畅,立刻应了一声:“唉!乖儿子!”
这一下小虎的眼泪可真要下来了。
石冶年纪尚小,识字又不多,只能听得半懂,但也听出了唱词中的万分悲凉,浓烈的伤感压在他心头,一时倒把对公差的厌恶忌惮冲淡了。
石冶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那么阿升也是被他抓回来的吗?”
余溪一愣,马上哈哈笑道:“你那脑子里整天想的什么东西?这么古怪的事也想得出来。当咱家是掳掠人口的吗?”
石冶耸耸肩,道:“我总觉得他和你们不是一起的。”
余溪忽然问:“今儿晚饭时你看着你爹的眼神怎么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老虎旁边吃饭一样。”
石冶边干活边说:“余爷爷,你二侄儿怎么知道新来的那家不是好人?今儿都把人全家抓了。”
余溪捻着胡子道:“下次要叫‘爹’,你爹心思鬼着呢,要知道你这么称呼他,定然有你好受,只怕要让你打络子。雕骨烧了灰用酒送服虽可化骨鲠,但另一样用处却是接骨续筋。最近城里发生盗案,你爹心细,见那人拿到了一袋雕骨,脸上隐隐有大喜之色,却又勉强忍住,便有了怀疑。这两天访查明白,便带人将这一家拿了去。差官也不好作啊,凡事都要知道一些。”
石冶哪敢再开门,连门边都不敢让他沾,使足了力气把阿升推进房里,又哄又吓地说:“那群人是来找人做苦工的,采煤挖矿很有意思吗?还办酒席哩,有个窝头吃就不错了。快回屋乖乖待着,你弟弟早上说今儿晚饭要做八宝肥鸭来吃,你还不进去等着?”
阿升好吃鸭肉,一听有自己喜欢的吃食,脚下立刻就软了,由着石冶把自己弄进房去。
晚上石琢回来,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一边娓娓和阿升说着话,一边手上忙个不停,剥虾酿鸭的。
石琢挺胸昂首地走在最前边,一派威风得意,与平日在家中面对亲人时的温和体贴判若两人。
石冶暗自嘀咕,自家的东西真不是好拿的,只要了一袋鸟骨头就要被抓起来。
这时阿升在屋子里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巴在门上向外面张望着想看热闹。
余溪笑道:“不用那么多,拿三四两就足够了。”
石琢嘻嘻一笑,道:“远亲不如近邻,难免要一奉十,留着他家以后吃鸡吃鱼慢慢用。”
余溪笑骂道:“听你这话就不安好心,盼着人家被哽死么?”
半个时辰后,终于针灸完了,余溪把拔下来的银针小心收好。
石琢一边给阿升穿衣服,一边斜睨着石冶,笑道:“你对针这么感兴趣吗?待会儿就教你怎么缝衣服!等你学会了,就开始做刺绣,祖母那里有现成的绣绷子。”
石冶的嘴立刻垮下来,早知道会是这样,刚才就不该逞口舌之快。
石冶自己观看余溪轻轻把细长的银针刺进阿升皮肤里,然后慢慢捻转着深入进去,心中不由得钦佩,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学得这么一手医术?
过了一刻钟时候,阿升背上已经插了八九根银针,石冶见他后背像个刺猬一样,不由得“噗嗤”一乐,道:“余爷爷,你在阿升伯伯后背刺字么?让我看看刺的什么,原来是‘精忠报国’!”
阿升听他说正在自己后面刺字,立刻撑着胳膊要起来,嘴里叫着:“我不要!别在我后面乱扎!丑死了!”
石琢又哄了他一会儿,便进房读书去了。
这时石冶在墙角探了探头,见石琢确实走了,这才敢跑出来,在阿升面前跳着脚道:“你耍赖不讲理!”
阿升这时也有些心虚,捏着荷包不敢作声。
阿升见他压住自己,显然是要欺负自己,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一着急立刻便搬救兵,连声叫着“阿琢”。
石琢在里面听他叫得焦急,忙跑了出来,高声问:“阿升,出了什么事?”
石冶一看他出来了,银子也顾不得拾,一骨碌从阿升身上翻下来,一溜烟儿跑走了。
石琢见他反应过来了,便招手叫着他,道:“小虎,快叫爹!”
小虎立刻就懵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石琢,这人只比自己大十岁左右,说是哥哥还差不多,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爹爹?
他呆呆地转头看了看石铮,石铮温和地说:“今后阿琢便是你的父亲,他少年稳重,颇有经验,会对你很好的。”
阿升一听顿时乐了,银子对他没什么大用,草人儿倒正好,于是便答应了,两个人便赌起来。
这一回阿升可遭了难,连续五次都输得很惨,眼看着石冶掷出的都是四点五点,可自己的骰子滴溜溜转了十几个圈,每个上面都露着一点两点,输得阿升咧了嘴直想哭。
石冶见自己赢了个底朝天,便毫不客气地把那几块银子抓在手里,道:“伯伯,你输了,这个现在归我了!你自己慢慢玩儿,下次我再陪你。”
开始时他为了引逗阿升的兴趣,故意输多赢少,让阿升高兴之余又偶有懊丧。
过了一会儿,见阿升已经完全迷上了,石冶就趁机说:“伯伯,这么单玩没意思,我们赌个利物可好?”
阿升点头道:“赌什么?”
石冶这些日子被操练得着实辛苦,总算这天石铮父子休沐,余溪也在家里休息一天,便给他放了半天假。
石冶下午出去买了一趟油盐,回来就看到阿升拿着几个白闪闪的东西一抛一抛地玩。
石冶怎么看那东西怎么熟悉,走过去仔细一看,差一点跳了起来,这不正是自己那几块碎银吗?原来石琢把钱给了他!怪不得阿升前几日还说石琢刚刚给了他银子。想想自己千辛万苦攒下来的这点钱差点被送给一个骗子,石冶就一阵牙疼。
石冶开始写大字了,他照着字帖一笔一划在毛边纸上写着,眼神偶尔飘向阿升,心道祖母怎么不干脆让他外面玩儿去?省得在这里捣乱。
下午燕容教石冶习武,站桩扎马步,再练几个简单的动作。总算阿升折腾了一个上午,下午觉得累了,回房休息。石冶暗呼谢天谢地,他若是把阿财放到自己脚边团团乱转,自己可更不用练了。
到了晚上,石冶本来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哪知石琢却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学做饭,说祖母年纪大了,今后中饭就由他来做。
燕容道:“读书认字啊!否则将来怎么到衙门里当差?小字辈里总得有一个挣钱的。”
石冶心里一乐,让自己将来作公当差,可真是老鼠披上了猫皮了。
阿升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在一旁摆弄起阿财来,一会儿让它作揖,一会儿让它打滚,石冶虽然有心读书,但毕竟孩子心性,见阿升在这里逗狗,怎会不被吸引?眼神忍不住就往那里飘,嘴里就读错了两句。
石铮道:“小虎,你虽然从前浪迹街头,但我看你本性不坏,今后你就是我石家的人了,你要好好用功努力,将来挣个好前途。现在拜见祖父祖母和你余爷爷。”
小虎猛然听说自己有了家,原本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心中也不由得一阵温暖,只觉得今后不用像独狼一样风雨自担,能有个可倚靠的地方了。
他立刻跪下给二人磕了几个头,又见过了余溪。
燕容不等他说完,立刻拿了供桌上的一块点心塞到他口中,笑骂道:“七哥你个不修口德的,一堆诗人里专记得这个!小虎,从明儿起该开始读书了,否则不认得字,文书都没法拟。”
从第二天起,燕容便拿了一把量布的大长竹尺,督着石冶读书识字。石冶一看那竹尺身长背厚,虽不似私塾里的铁戒尺那么沉重,但打一下估计也够受。而且据说女人打起人来比男人更狠。他顿时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跟着燕容念三字经。
他们两个正读着书,阿升忽然抱着阿财进来,坐在他俩身边把阿财放在桌子上。见他们一个教一个学,石冶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念经一样,觉得十分新鲜,便问燕容:“娘亲,你们在做什么?”
燕容道:“相公,小虎既然正式认祖归宗,便该给他取个学名儿,总不能一直叫小名儿。”
石铮沉吟道:“这孩子在外面跑野了,有些野性难改……”
余溪接口道:“那就叫‘石野’吧,提着他收收野性。”
石琢却还不肯罢休,指着阿升道:“儿子,叫娘亲!”
小虎脑子里全都乱了,这一家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燕容怕他年纪小,转不过弯来,便打圆场,道:“你叫伯伯就好了。”
余溪笑道:“你爹娘两个的事,你将来长大了自然知道。”
他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胡琴,端正了坐姿拉动琴弦,口中唱到:“想当年龙虎会建功名,实指望定江山享太平。本拟待凌烟阁书名姓,却不料黄泉路忽相逢。想昨日庆功宴君王笑,忽今朝狠官兵抄家门。满家宅亲骨肉绳捆索绑,闹市口倒身躯血纷纷。早知道百代苗裔今日尽,悔不如竹篱茅舍烹菜根。休羡他金冠紫服风云动,只看俺低眉俯首天年终。刀锋下怎道得千万恨,想平安只有等来生。魂魄丧再使不得韩信策,轰轰然边疆倒长城。”
胡琴的声音本来就凄凉,在余溪手里更显得苍凉悲苦,感慨无限。
看了看石冶仍不太自然的脸色,余溪道:“你从前没有来家的时候,是不是不喜欢公差?”
石冶沉下脸,道:“那帮鹰爪孙尽欺负人,不是打人就是抓人。”
余溪道:“公差之中也有善恶之分,不能一概而论。你爹不就挺好的?他把你带回家来,每天做饭给你吃,你还忌讳他。”
石冶在一旁帮着干杂活,看向石琢的眼神中偶尔会有一抹异样神色,总觉得这是个挂了羊头的老虎。再瞧阿升仍是毫不知情,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笑嘻嘻地说着孩子气的话,被石琢顺着他的性子哄得服服帖帖。石冶心道,你就和他亲吧,哪天被他吃掉了都不知道。
吃过晚饭,石冶照例帮余溪制药。
余溪正在用姜汁蒸首乌,石冶则在整理蟾酥。
石冶见他凑上来,忙“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拴好门闩,回头爆豆似地说:“你不在屋里招猫逗狗,跑到外面做什么?外面又吵又闹,一帮人拉拉扯扯闹哄哄地,有什么好看?快回屋歇着吧!”
阿升被一个孩子这样管教,却也并不在意,兴奋地说:“外面好多人,好热闹啊!是哪家办酒席开堂会吗?好像阿琢也在里边,你方才把门关得太快,我没看清,你再开门让我看看,如果真是阿琢回来了,就让他陪我说说话。”
石冶心道你若是看清他现在的样子,只怕再也不敢让他搂着睡觉了。
余溪也笑着说:“小鬼,你认他作父亲总归不吃亏,他善烧三汤五割,能做四季衣裳,你跟着他,能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小虎几乎哭了出来,捏着鼻子说:“我不学!”
石琢催道:“也不看是谁把你带回来的,居然这么没良心,赶紧叫爹!”
石琢一笑,径自去拿。
石冶心眼多,又最善察言观色,总觉得石琢此时的举止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没过两天,后晌时分石冶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突然听到巷子里某户人家一阵喧闹嚷乱,石冶十分好奇,便跑过去拉开门栓把门打开一道小缝,往外一看,只见一群差官凶神恶煞似地押着三个铁链缠身的汉子往外走,那三个男人正是新搬来的住户,前天还到家里讨要雕骨来着。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敲门,石冶忙跑出去开门,片刻之后回来道:“余爷爷,巷子里新搬来的那户人家请您给他一些雕骨鹗骨,说他家里人被鸡骨头哽住了,想拿这个把鸡骨化去。”
余溪笑道:“他家平日少与街坊来往,今日终于上门了。亏他知道这些偏方。他怎么就晓得我家常常捕些雕啊鹰啊的?我去找给他吧。”
他正要到药房去,石琢心中一动,道:“余伯伯您辛苦半天了,还是我去吧。我记得那堆猛禽的骨头都搁在第二个药柜上的白绵纸袋子里,把那一袋子都给他好了。”
石琢连忙按住他,笑着哄道:“阿升别乱动,小虎逗你玩儿的,余伯伯为你针灸而已,哪有刺什么字?你当余伯伯是岳母吗?”
余溪也笑骂道:“好小子,这么快就敢作弄人了!你在哪里听的?还岳母刺字呢!”
阿升被两人安抚了一阵,这才不折腾了。
不多时,余溪便把他们二人叫进房去,因为阿升这几日有些胸腹闷痛,余溪给他查了一下,发现他脏腑有些瘀滞,便要给他针灸,石冶自然要跟着打下手。
石琢把阿升的上身剥了个干净,让他俯趴在床上,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余伯伯手最轻,保你还没觉得什么,就已经弄完了。”
石冶看着阿升精瘦的脊梁,心道难怪方才被自己一扑就倒了。
石琢何等精明,把阿升扶起来,三言两语就问清了事情原委。
他微微一笑,把那几块银子给阿升收在荷包里,叮嘱道:“这几块银子可不能给任何人,着紧处便拿出来克制那小鬼,可管用呢!”
阿升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当下连连点头。
阿升输了东西实在心疼,便再顾不得赌约,一把拉住石冶,叫道:“不要走啊,我不玩儿了,刚才不算数,把银子还我!”
石冶见他反悔,哪里肯依他,便想推开他跑掉,可阿升抓得死紧,到后来干脆抱住了他,石冶也有点急了,使出在街头打架的本事,身子一缩从他怀里钻出来,丢下银子反过来一扑一压,竟把阿升压在身下。
石冶一下得手,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阿升这么高的个子,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
石冶说:“就赌你那几块银子。你若输了,就把它们都给我。咱们五局三胜。”
阿升想了想,问:“若是你输了呢?”
石冶歪着头看了看他,心道此人这时候倒不傻,便回答道:“若是我输了,就编个草人儿给你玩。”
他把东西送到后厨,拿了四枚骰子一个骰盆过来,对阿升说:“伯伯,你玩儿的那个忒简单了,没趣儿,我们来玩掷骰子好不好?把骰子掷在这个骰盆里,看谁的点数大。”
阿升一听也觉得有趣,就把碎银搁在一边,和他掷骰子。
阿升是生手,石冶则自幼在街上见惯了这个,颇和几个赌徒学了些花招,虽不能百掷百中,但也有七八分准,现在对上阿升,真是想赢就赢,想输就输。
石冶几乎要惨叫出来,自己怎么这么命苦,连做饭都要学?这可多么有损男人的颜面啊!
余溪在后面笑道:“乖孙子,你这一天习文练武,现在让你换换脑子,岂不正好?况且艺多不压身,多个本事多条路,知你将来用上哪一项哩。晚饭后过来和我拣择草药!”
石冶一阵天昏地暗。
燕容见状,立刻用大竹尺“啪啪”打在自己掌心上,竹板拍肉的清脆声音顿时让石冶打了个激灵,马上全神贯注读书。
阿升却浑然不知自己捣了乱,仍是玩得开心,还拉着燕容一起玩,看来是半点不害怕戒尺会落到他头上。
燕容一边应付着他,一边看着石冶读书写字,真难为她一心二用,对石冶却半点也没有放松。
余溪捻须道:“好了,现在我也有孙儿了。”
起来之后小虎才转过脑筋来,他们是祖父祖母,那谁来当自己的爹妈?
小虎愣愣地看向石琢,见这小年轻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