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自是不曾有过真心为谢阑不忿,不过眼红耳热下,踅摸着深门大户中家宅腌臜阴私冷嘲热讽罢了。
只不过此番倒真是冤枉了永安侯,荫官之一事,他本是打算为谢阑谢黎一道奏请,文书已是装裱函封,长年独居在外的长子却是忽地回到府上,请求父亲准允自己同今春举子入考科场。
大梁士族勋贵子弟大多不耐科举严苦艰难,嗤笑谢阑放任朝中清贵显耀的荫职不做,偏要与庶民学子,如那雪地饿雀夺秕谷般去争抢金榜之位;寒微门第的赴考生员更是不屑与之为伍,哂笑娼奴之子,金玉败絮。
“四殿下,吏部文选司调任文书已下达,微臣从下旬起,便是东宫正六品詹士府丞。”
萧溟瞳孔微微缩了缩:“那又如何,不过一个小小六品官罢了?”心念电转间,突地明白了过来,不由厉声道,“你想用东宫的名头来压我?”
谢阑微微低垂着头颅,散发垂拂在掌印渐渐浮肿起来的雪白脸侧,抬头时,望向萧溟的眸子里噙着渗出的泪,好似一对寒冷秋水中浸润的晶莹琉璃珠子,清明澄澈。
萧溟看着,心下却是突地有些后悔,他从前凌辱这人时,挑的都是那被衣裳裹得严实的地方,如今谢阑业已入仕,方才自己一时性起,用扇脸这种最折辱的方式打了他,此后几日,谢阑顶着脸上的伤不免会引得同侪侧目议论。
手下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些,口中依然冷嘲道:“你以为能在太乾宫里躲着我一辈子?早死了这条心罢!你不过就是条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纤长直密的睫羽抖动得如被擒在指尖的蝶翅,却是垂落遮住了其下如数寒九天冰封湖泊般的决绝神色。
然而还不待站稳了脚步,怀中之人手肘猛不然往自己小腹上狠狠一撞,饶是萧溟有功夫在身,猝不及防下也被击得绞痛。平日里骑射课后,尚膳司都会奉上供皇子与其伴读们的加餐半食,今个他得到贴身内侍确切的消息后,便匆忙赶到了这处偏僻地,腹中空空,一击之下酸水上冒,差点没有吐出来。
自己居然会被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偷袭得手,萧溟愤怒下强忍着胃部不适,扳过他肩膀,狠狠一巴掌甩上了谢阑的脸颊。
谢阑头被打得一偏,鬓边梳拢的发丝也被刮得散下几缕,飘荡在颊侧。
萧聿出生失恃,萧然却从不曾将云容儿的离去怪责于他。二皇子对外说是云绯抚养,其实六岁前都睡在飞霜宫,由天子衣不解带地拉扯长大。萧聿性子与眉眼同云容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萧然对他的偏爱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他亦是不负父皇的期许——金尊玉贵却无一丝骄纵纨绔,从小修习帝王之术却不曾折损他的温良谦恭。世间天下若有十全十美之完人,那便是萧聿了罢,萧溟常这样想。
舒氏所出的大皇子萧弈性格一如其母般阴冷乖戾,不为萧然所喜;然则舒家势大,延初帝为了保护爱子,亦有制衡舒家的谋划,在立太子之上迟迟举棋不定。然而萧溟作为中宫嫡子,却似是神隐一般,在立储之事上从未被提起过。
云绯容貌颇有族姊云容儿的神韵,性子也似,无怪当年被延初帝在数十位云家女儿中一眼相中。
谢阑喉间作呃,嘶哑勉强道:“四殿下,这话从何而来?微臣入东宫乃是圣上所指,您若有不满,自可亲去含元殿向陛下谏言,何必向区区发难?”
东宫之争历时多年,无他,当年延初帝筹谋皇位,取了舒太后侄女,左相舒文懿之女书幼悟为王妃。
贵妃嫁与萧然为正妃早在其登基之前,且诞育长子萧弈。延初帝称帝,舒家的绣娘工匠已是用彩宝华缎缝制打造了皇后规格的霞帔凤冠,萧然却石破天惊地迎了青梅竹马云容儿为后。
这人白日在翰林待的时间约莫就一个时辰,所以其实直到酉时前都待在宫中,只不过躲着不愿见他四皇子殿下罢了。萧溟有些气急败坏,却不能堂而皇之地让手下龙禹卫去翰林院抓人,便吩咐身边的内侍们监视谢阑究竟藏去了宫中何处。
谢阑每日照常将奏折送至含元殿,却总是能在离开天子合璧堂后,将尾随的内侍全都甩开。
直至前些时日,内侍小全子终是发现,谢阑入含元殿移交奏折后,并非自合璧堂正门而出,而是从侧门走了御苑。适逢春时,正是花华盛况,繁花侬艳,枝叶簌簌,谢阑入了其中很快便消失不见。小全子跟丢了多次,直至今日才摸清了谢阑的行踪——他竟是寻得了一处御苑中的幽窄小道,甩开跟踪的人后直接去了太液池畔一处僻静地。
惊才绝艳不世之才若斯,帝王龙颜大悦,如非其人年纪尚未及冠,且为避嫌勋贵士族,当即钦点谢阑为延初十七年一甲探花,盛赞其辅君安民之琅玕,燮理阴阳之圭璋,破例授与翰林修撰职位。
谢阑授官后,自是停止了太簇宫二皇子伴读这一任务,太学与翰林院虽是相隔不甚远,然而终归不是一处,萧溟同谢阑见面时间减少了许多。是以每日午后,下了御射课,萧溟便会去翰林院寻他。
文华阁中每每由翰林学士轮流值夜,谢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同僚们请他代班之时总是欣然应允,常独自在夜里静静守着整栋阁楼中典籍湘秩慢慢翻阅。萧溟得知后,竟是夜间从自己的长汀宫里偷溜出来,潜入文华阁中,捂着谢阑的嘴,在值夜的榻上强行同他媾和。
第十二章?怀娠
花满汀渚,春波杳然,头顶桃木上垂满藤萝,红粉谢后便是萝花绽放,白紫雪青落错,仿若一瀑流淌的花河。谢阑倚坐在太液池畔一只嶙峋的笠泽石上,一手支颐,静静望着清澈的浅滩处一只斑斓的锦鲤啄食着飘落的花苞。
身后响起一声履革靴底踏碎早春落叶的脆响,凭空而起,却是显得有些刻意。
然而谢阑初次下场,便由礼部侍郎弘向荣择为顺天府会试会元;殿试之中,天子读罢其答卷,令紫微殿中诸人传阅,但见其策论文章承圣贤遗风,锦绣闻望;六艺之书习得邕繇之奥,落纸烟云。笔酣墨饱震惊满堂英才,无人不为之叹服。
萧然复又提出“万物一府,天地同状”之问,令人为谢阑取来崇山绝仞兔毫笔、浮津耀墨煎涸砚、庐山松烟鹿胶墨并同东阳鱼卵生宣纸。谢阑廷对之时笔走游龙,竟是在答复天子垂询下书就一篇截然不同另辟蹊径的华彩文章。
出口已成章,下笔犹千言。那策论竟是分为行、草、篆、隶、楷五等字体书写,洒落风骨,鸿惊凤翥,不负圣赐蛮笺象管,堪为传世佳作。
他已经躲了萧溟一月有余了。
去年年初,永安侯谢忱向延初帝萧然奏疏恳立次子谢黎为世子,不日延初帝的御批便下,册封永安侯谢忱与皇后姊妹云青嫡子谢黎继嗣,入禁军骁骑营历练,于今年文举武举后同今科新人一同任职。
永安侯爷盛宠十年如故,自然有闲言碎语,道是侯府的大公子真是可悲,弟弟封了世子爷,入得禁军十二营之首的骁骑营帐中,谢忱却连个荫官都不为他向皇上讨一个,不知大公子那早死的娘亲地下有灵,可会后悔当初许了个如此铁心冰肠的负心人。
萧溟捏住谢阑尖削的下颔,强迫他将脸仰起。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细致地在天光下打量这张脸庞,以前只知这人生得好看,却也突地有些恍惚,略略失神地看着谢阑右眸瞳上一颗针尖大小的血痣。这粒朱砂痣平时隐在层叠的眼睑之间,只有堕睫时方现出。
谢阑突地一偏头,挣开他的手,抬袖轻轻拭去唇角的血渍。
半晌,谢阑慢慢地转过了头来。
萧溟只见他嘴角破开一抹血,白玉柔脂也似的面颊上,清晰的五指掌印微微粉涨,如琼苞上凝固的一块残色。
过不了多久,这痕迹便会肿凸起来,亘在脸上几日才会消去。
然而一切同云容儿如出一辙的言行举止之现,待人接物之态,只是她在帝王面前的表象罢了。
定国公府拉锯再三,终是权衡妥协,直至云容儿生下二皇子萧聿血崩而亡,舒贵妃上疏请由自己抚养二皇子的信纸墨迹还未干透,延初帝点选云容儿族妹云绯入宫照顾年幼萧聿的圣旨便已是传出。
不过三月,云绯被立为继后。
如此这番,为的便是不让中宫凤印落入舒氏之手,使得前朝后宫一家连枝荫日。
太乾宫占地千倾,此处乃是御园与太液池交接之处,隐僻无人,连巡视的兵士也无。
萧溟听了小全子的禀报,甚是满意,下了御射课后便在此处来寻谢阑。
见他默然不语,萧溟突地探手掐住谢阑脖颈,冷笑道:“父皇此番部署东宫大小官吏,连萧弈的小舅子都挑了进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当个府丞,就如此笃定萧聿才是最终入主东宫的那个?”
如是种种,少年四皇子对这些恶劣之事得意不已,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一个月来,却再也没能见到谢阑。
翰林院的龙禹卫自是不敢隐瞒,禀报道谢阑调任在即,因着这些日子来,他已是将自己责下的前雍朝纂修完毕,欧阳荀掌院体谅他职务交接繁忙,只为他安排了些诰敕起草的轻松活计。故而谢阑每日只是来翰林应个卯,待进奏院将今日奉上御前的文书奏折整理完毕时,便将其送至含元殿。
而戍守宫门的骁宸卫则禀告萧溟,谢阑几乎每日宫禁落锁时分才出崇化门。
谢阑微微阖上眸子,那人如若不见到他惊吓瑟缩的模样是不会罢休的——每当自己在他面前露出最为卑微软弱的神色,都能取悦他,让他满足得像一条游入兔窝的蛇。心下苦涩,动作却并未有一瞬的迟疑,蓦然惊惶地回首,便见萧溟靠在身后那棵垂枝碧桃树上。
仅是月余未见,少年皇子又抽高了不少,好看的一双凤眸危险地眯起,嘴角似笑非笑。虽骨肉未丰,然一身修习六艺御射所着的石青雨丝绮箭袖劲装,同及膝络鞮长靴,衬得身形挺直如一柄出鞘的刃。
忙不迭起身,官靴靴底在那生满了绒绒幼青的岸石上一滑,谢阑惊呼一声,险些跌进湖中去,萧溟却已是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他官袍束封的仙云绶带,搂住这人的腰将他扯上了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