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笑了出来,“谢谢爹。不过先不急,等过完年再说吧。”
在赵福想方设法冲塌丞相的设防时,王厉图也在府里苦苦熬着。
老夫人醒来后,前几日,王厉图和王雨柔去看她时,总是不赶巧,不是刚睡下就是没睡醒,没有清醒的时候。
丞相被她一席话惊得愣在原地,这世上何时有这样的论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品性高洁,不为五斗米折腰,只要好好读书,就是四十岁及第,也会受到众人敬仰。
但仔细想来,她说的却有些道理。能及第登科的人实是少数,大部分都不能入仕为官,落榜的读书人既清高又手无缚鸡之力,将生活的重担全都扔给了家人,逃避男人的责任,并不能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问道:“那人当真如此好吗?你对他没有任何不满?”
“你娘整日在我耳边唠叨,我能不打算吗?”
他做了什么事,都赖到丞相夫人身上,赵福没有戳穿他,“你从哪儿得来的这些画卷?”
“你甭管。这些人,爹都核实过了,上头写的都是真的。”
“你从小就聪明机警,又能忍,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三个孩子中,你该是最出色的,连你大哥都比不上你。”
王雨婷笑了笑,“母亲,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大哥才是最好的。”
听她叫自己母亲,李鸢愣了愣,从她三四岁无意间偷听到自己不是她母亲时,她就没再叫过她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你原不原谅我,我都没话说。但他是你亲大哥,即使异母,也是同父,你不要再做傻事。”
李鸢擦掉眼泪,轻声笑道:“不认命不行!我不是这将军府的人,呆了一辈子,都不是。”
“母亲,您是,我是,大哥是,我们都是将军府的!”
李鸢摸了摸王雨柔的手,“可我这辈子在将军府呆够了,现在不想呆了。我没跟你们说过吧,我有个旧识,就是文惠的爹,他等了我大半辈子,安宁去世时,他怕我想不开,才与我有了书信往来。我再养一段时间就去找他了,到时候定下来了给你们说,你们有空了愿意去看看我也好,不去也行。”
丞相了然一笑,“我之前不是给你几个画卷吗?你挑好哪个了?”
“我不要那些。”
“你看了没有?有两个非常好的。”
王雨柔又哭又笑,“我就说明明梦见过一个大胖小子叫我姑姑,怎么会没了呢?大哥,你骗得我好苦。”
“这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在丞相府比在将军府里好点儿。搬去乡下住的那段时间,我才想明白,一家团圆已是天大的幸事,这才下定决心与她在一起。”
“这些事情,原也不必跟你们说,到底是我们两人做错了,说再多都是不对。母亲,是我不孝,惹您伤心,但我们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您。事情阴差阳错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可挽回,儿子只愿您贵安,不敢再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在我心中,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辜负她。”
王厉图虽然原谅不了王定邦,但翻出郭秀方留给他的那封忏悔的遗书看了半宿后,还是成全了王定邦,悄悄挪了郭秀方的尸身,将王定邦与她合棺埋在一处山脚下,墓碑上刻了王氏夫妻四字,再无其他。
王定邦的墓坑中便只埋了一副空棺。
上下山的人见了坟冢,偶尔会有人撒一杯酒水,扔两个窝头,算是供奉,希望这夫妻二人能保佑自己路途平安。
王雨柔猛点头,“嗯,您是我们母亲,应该与父亲合墓。”
李鸢脸上有了笑意,费力地说:“他,不,配!”
王厉图点一点头,说道:“我想您也不愿,所以将父亲的陵墓封死了,他墓中东西谁都动不了了。”
王厉图站在床边,一旁的文惠给他们搬了两个凳子,王厉图拉起妹妹坐在紧挨床头的那张凳子,他坐得稍远。
下人将门关紧走了出去,屋内只余王雨柔的嗝声,王厉图开口:“母亲,我这几日已将秀方的尸首从父亲墓中迁了出去。”
王雨柔惊了一下,打嗝声马上就止住了。
黑暗中有了王雨柔的轮廓,她的身形渐渐明显,面容愈发清晰,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从脸颊滑落,李鸢受不了了,猛然睁开眼,王雨柔就不见了。可是她的哭诉声还在,因为哭得厉害,嗓子已经沙哑。
怎么这么多泪?
李鸢示意文惠去开门。
清和咯咯直笑,举着手给赵福看,“娘。”
赵福摸摸他的头,夸赞道:“好,真白。”旋即便感慨道:“养孩子真不容易啊,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和娘的。”
“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了?”
王雨柔家里有了妾,她心中已是万分悲苦,设想了一下如果她是李鸢,该是什么样?根本不能想,李鸢的半辈子都在忍辱负重,吞血割肉地将他们兄妹三人养大,没有做过残害孩子的腌臜事情,端的是菩萨心肠。
在她心中,这个善良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母亲不愿见他们,王雨柔趴到门框上哭求:“母亲,您不想我们吗?您让女儿和大哥进去看您一眼吧。”
“非常好。他尊重我,爱护我,像您一样。”
丞相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儿如此聪慧,如果是个男儿,不定得有什么建树。想到她刚才的话,他又欣慰起来,即便是个女儿,她也如此出色,他也应该放下心中遗憾了。只要她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被情所困而蒙了双眼,就由她去吧。
“如果他这么好,改日让爹见见。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得你如此青睐?”
“那个沈默是您最相中的?”
“嗯。爹可以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其他的都已经婚娶,全都有孩子了,不过大都是鳏夫,你嫁过去还是能当夫人的。我已经筛选过,那些都是不错的人家,你好好看看,哪个比较合眼缘?”
“可听您这么一说,我觉得沈默并没有那么好。这世上许多书生,为了仕途,一心读书,将生活的重担交与老父老母或原配妻子。这应该吗?一个成年男子,应该能为家人遮风避雨,而不是被家人保护着。假使生活过得去,尚可以安心读书,但他已经二十还未婚配,家中恐怕穷得只剩下书和人了,如此,还不为家中生计着想,这些无情的读书人,实在自私。”
“爹,能有多好?我是寡妇,不是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挑头?”
丞相低声道:“怎么没有?那个沈默挺不错的,比你还小上一岁,虽说家境有些清贫,但正因此所以还未娶妻。而且我打听了,他学问很好,明年科举,非常有可能进甲。这时候,趁着他还未露头,我们许他以富贵,他十有八九答应这门婚事。”
“您是不是早就做好打算了?”
王雨婷没有说话,李鸢叹了口气,瞥见王雨柔和王厉图的身影后,低声道:“你二姐心地纯善,你多顾着她点儿。”
王雨婷这才微微颔首。
王雨婷见他们两人久去不回,心中担忧,便也找来了。正好听到李鸢这番话,她看到王厉图正跪着,猜测道,难道大哥说通了她?
王雨柔拉着王雨婷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在凳子上,开口:“母亲,我陪您去。”
李鸢摸摸她的头发,“我最放心不下你。你莽撞又直性,免不了吃亏。以后要改改,看看我,再想想你······你母亲,你该知道怎么做了?软弱是女人的弱点,也是一柄利器,你慢慢掂量着。好了,你和你大哥先出去洗把脸,冷静一下,我跟雨婷说两句话。”
他起身跪了下去,给她磕了几个头,“您就当没养过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吧。”
李鸢的眼泪流到了鬓发中,心中问道:“老天爷,这就是你给我的劫难?这辈子我逃过了第一回,也逃不过第二回?”她让王雨柔扶着坐了起来,“阿南,若你是我儿子,那我定不会让你与她厮混,但你是姐姐的儿子,不是我的,所以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你与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王厉图听她这样说,就继续跪在床前,没有起身。
王定邦做下这么多事,死了仍然执着于郭秀方,确实不配。
“我和赵福的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安宁在世的时候,我们从未有私情。”
王厉图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一下,“他现在叫赵清和,就是赵福从寺庙里抱回来的那个孩子。如果他入了将府的族谱,该叫王安清。”
其实他没动王定邦和郭秀方的尸身,因为王定邦坟冢内压根儿就是一副空棺。
王定邦给他留的遗书中写道,我一生糊涂,害得妻儿老小不得安宁,如今我已身故,先给阿南你道声抱歉。我对不住你,但恳求你将秀方与我同穴,我生前对不住她,希望死后能护她安稳。为父愿意不入祖坟,不受子孙香火,望你成全。
王家哪来的祖坟?王定邦刀口下挣来的家业,他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代祖宗。王厉图小时候罚跪的祠堂,里边就只供了他的生母李鸾一人。
李鸢眼中波澜立起,转瞬又归于平静。
王定邦,你养出来的好儿子,我不忍心动你墓穴,他却动了,是他不让你与郭秀方团圆。
王厉图看着她继续说道:“百年之后,您若想与父亲合葬,我们三人都没意见。”
王雨柔疾奔向床,跪在脚踏上,拉住她的手,话都说不囫囵了,“母,母亲,您怎么样啊?疼不疼?”
李鸢轻轻摆了摆手,她伤在喉管,不敢动脖子,也不愿开口说话,她讨厌嘴里发出的沙哑声音,像欲死不能的垂暮老人,所以用摆手示意摇头。
王雨柔看懂了,就努力扯起笑脸,“那就好,”她打了一个哭嗝,身体抽动了一下,“那就好。”
“哎,是啊,整日都操不完的心。我现在想,没有父亲,他以后会不会埋怨我?”
丞相看她一眼,说:“想给他找个父亲?”
赵福没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