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琅听得诧异,摇头轻笑。
“只是要委屈宋兄无端受些风评之害。”
寒琅只是笑,“侍讲随意便是。”
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虽是无月,地上积雪映着幽微天光,窗外一片晶莹,竟比屋中更亮。
外头客人已走尽了,只剩心来一桌,堂倌手撑在颊上打着瞌睡。
心来星眸忽而亮起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寒琅听得一怔,再又垂首凄然微笑。
“只是宋兄言此又是何意?我便是熬到父母双双过世,岂又能寻回我的‘湘灵’?”
“乐天幼时邻家有一女子,名唤湘灵,小乐天四岁,两小无猜。”寒琅又自饮一杯,“两人情投意合,却门户不对,乐天望族之后,湘灵家却是白身。乐天母亲坚决不许,命乐天随父宦游,两人就此分别。”
“至乐天及冠,父母为其定亲,乐天一概不从,后来乐天之父过世,丁忧三载,出孝期后再求于母,其母一定不许,反言湘灵狐媚诱惑,误乐天举业。”
“乐天为此悬梁刺股,二十九岁终于得中,再求母亲,母亲仍是不许。湘灵直至那时仍不曾另嫁,想来已是花信之年。”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燕京旧事】 【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数年后寒琅于长洲家中一把火将御匾焚烧殆尽,心来命长洲府衙将事压下,其实东西花厅眼线遍布王土,怎能瞒过圣人。
厂公知帝王对寒琅不同,不敢擅自处置,吩咐下头按兵不动,将事奏在御前。帝王听了愣怔半晌,
“烧便烧了罢。十八年,早该烧了。”
“当日宋兄之言,弟如今转赠与兄,旧事不济,请兄着意眼前罢。”
寒琅笑笑。
“弟是认真的,弟还盼着今后再与兄同醉、陈说平生,兄定要保重。”说着竟红了眼,“知兄海量,可杯中物伤身,兄再不可放饮了。”
宦网将收,帝王思忖一阵,想到邹兰汀。此人身上关系甚多,人又张扬,寻他把柄再容易不过,于是名为拔擢,召兰汀还京,为补长洲与盐务之缺,将寒琅外放还乡。
走前寒琅着公服向帝王叩首辞别,帝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道:
“去了勤谨办事,暇时自加保养,日后还有重任要交与你。”
寒琅微笑,“自是放下旧事,着意眼前才是正道。”
心来将身子又靠回去,也望一眼窗外,
“这就不必说了,弟若做得到,还至于此么?”
此宴之后,无论何时遇上寒琅,心来皆是一脸幽怨,言语含酸,每回见了必要轻飘飘问候一句尊嫂。不仅茶陵生气无奈,连帝王亦信了几分,心生好奇,偏要将二人凑在一处,观其态度。寒琅言语坦荡,心来却语必含酸,一次说到一半竟吟出半篇,帝王看得有趣,心中暗笑。
朝中人皆信了心来断袖之癖,从此不肯沾亲,茶陵果然无奈。
京中又过两载,寒琅踏熟了千步廊、望够了承天门,帝王时嗔时喜、赏罚无定,英王当日安插京中各部之人已渐次除去,帝王目光转向江南。
“弟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只是要连累宋兄受些委屈。”
寒琅抬头望向心来,等他说下去。
“无人许亲,父亲想也无法。弟既有了这断袖名声,何不认了,从此京中大族皆信弟有龙阳之好,自然无人肯将爱女许嫁。父亲高傲,轻易不肯低配,又并非那等倚势逼迫之人,此事便只能搁下了。”
“学生是说,争不过,便躲罢。”
“躲得一时是一时,好歹三十七岁不是没有希望。”
寒琅说毕一笑。心来也笑一阵,又饮一杯,却不给寒琅筛了。寒琅又要自筛,心来伸手捂住他酒盏夺了去。寒琅也不争,淡淡一笑。
寒琅停下咳嗽一阵,心来斟一盅茶递与他,他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中举后乐天入京,与湘灵从此音书断绝,饶是如此,乐天仍不肯娶,直至三十又七,其母以死相逼。乐天不能由母亲自绝,才从命另娶,年过不惑折贬江州时仍对湘灵念念不忘,苦心寻访,伊人却再不见踪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日情投意好,连理枝乃是定情之语。”
寒琅讲完又尽一杯。心来听得心酸,红了眼圈。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帝王踱出殿阁,独对禁中残阳,
“他毕竟是不肯做嵇侍中的,朕又岂能当惠帝。”
直至龙御归天,帝王再不得寒琅一面。
寒琅沉默半晌,抬头望向心来双眼,“学生晓得,劳君一番嘱咐,铭感于内,定当从命。”
心来仍不放心,再三劝寒琅保重,而后道:“兄等着,待弟寻了机会,便向南寻兄来!”
心来折柳相赠,二人洒泪而别,寒琅登舟向南赴任,此生再未还京。
南直隶迟早被涤荡干净,届时能稳住应天的,他是首选。寒琅并未答言,只是再又叩首,拜别天子。
圣人目送寒琅离去,望着他背影,自也恍惚觉得,此人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走时心来相送,又一副酸楚样子,请嫂夫人回避。如意去了,心来才正色道:
寒琅沉吟一阵,
“侍讲可曾听过白乐天的典故?”
心来不答,寒琅又为两人各筛一杯,举杯饮尽,望着窗外缓缓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