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也不强求,挥手示意自己的部下让开。他领着贺卿到了第一个巡行器内,待贺卿坐好之后,他说:“依照您的要求,莫少将给了我们一份行程安排,我们会严格按照安排执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如您之前所知,临时留置室就在军区西部。之前我们已经在那边打好了招呼,一会儿就先带您去那里,探望您的雌虫。”
贺卿坐得很直。闻言,他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
霍启的副官倒是很想上前来搭话,但看见霍启充满警告的眼神,又只能不甘不愿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他婉拒了星船上那位军虫想要替他拿行李的请求,自个儿提着并不算重的灰色小箱子,沿着通道走了下来。
见到通道边站着的几个军虫,他露出微笑,对为首那位高大军虫道:“您好,您就是霍中校吧?”
在他待在星船上的时候,雌父给他发来了不少文件,也把接应者的情况告知给了他。
军用星船穿过上层急掠的风,破开凌晨时拢作一团的云雾,终于来到这片经停场。下降的过程中,在进入验证区域时,驾驶者就已经出示过证件,成功通过检验。
按照之前定下的位置,军用星船稳稳当当地在离这批接应军虫最近的一号停放区域降落。
星船的门很快打开来,有两道长轨从上至下倾斜地延伸来,一直抵到地面。长轨之间的零件迅速地整合,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很快就组成了一条顺滑无比的行走通道。
贺卿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把额头抵到玻璃上,随后沉默地合上眼睛。
他们静静地待着,任由时间从这间让虫并不那么舒适的房间里流过。
“雄主,时候已经不早了。”宁暮归忽地望了一眼窗外,对他说,“您今天愿意来见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是,我的案子远没有您的事情重要。……您该回去了。”
“你真是……”
得到他这样的话,贺卿也稍微放下了点心来。他想起雌父说过的情况,对宁暮归说:“还有那些具体的文件……等我回到家,也会通览一遍。”
稍稍停顿了几秒,他的目光愈发坚定,又道:“暮归,我不相信他们所找的控告理由,也绝不相信你会做那些事情来。我一定……”
一定会把你带出来。
“雄主……”
半晌,贺卿抬起脸来,一手张开按在自己的额角,有些低落地说:“你跟我道什么歉……”
他不应该迁怒的。本就是大皇子那头突然的发难,对方……又能做什么呢。
“抱歉,请您不要……不要生气。”宁暮归有些慌张起来,他的手指微微蜷起,下意识地道起歉来,“只不过是在留置室待二十一天,没有事的。他们其实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会被定罪……您别担心。我……”
“……够了。”
贺卿闭了闭眼,他捏着拳头抵在玻璃上,垂下头,深深呼吸几口气。
他确实怨恨过、气恼过、伤心过,为宁暮归的决绝和选择,为那个没有缘分的幼崽。也正是如此,他半是心酸半是骄傲地想,他比别的虫族更加清楚对方为守卫边境而做的努力,还有为帝国奉献一切的决心。
对方或许确实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虫崽,可是却从来没有对不起帝国,和他所服从的军部。
正因如此,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些虫族给宁暮归冠上的数条罪名。伪造情报、销毁证据……他们也真是敢说!这几项帽子扣下来,若是真的给宁暮归确定了,又一定要从严进行处理的话,惩处结果最高甚至能到终身监禁。
“我哪里有——”副官的声音在高大军虫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弱,“您是有雄主了,当然无所谓,可是我们这些还都是单身雌虫呢……”
“方元!”
副官立刻变了脸,笑嘻嘻地行了一个军礼:“好好好……长官,我不说了。”
最后,这些都转化为了一种隐隐的伤心,和愈发滚烫的愤怒。
“……是啊,我回来了。”贺卿看着宁暮归,心中情绪开始剧烈地起伏,“可是,为什么……暮归,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在出发之前,他也曾设想过他完成任务、随着圣塔的星船重新回到母星时的情景。他想,那时候的自己也许会在家中与对方相见,也许会在圣塔外与等待自己的雌虫再会,再或许……他想过很多的场景、很多的对话,他也想过那时候的自己或是渐渐放下心结,或是仍然难以接受……种种情况,那些都可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会在这间狭窄的、沉闷的临时留置室里,隔着这么一层厚厚的屏障相见。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宁暮归愈发成熟之后,他就如同其他许多的雌虫一样,下意识地控制起自己的表情,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波动被其他虫族轻易察觉。
就算是对着自己的雄虫表达情绪,也总是内敛又谨慎的。
能够见到对方这样,属实是难得。但为什么,会偏偏是在这样的……这样的地方?
贺卿捏紧了手心,忍下那种气闷,冲霍启点点头,随后往前一步,与宁暮归对视。
他望着对方,嘴唇动了动,好一阵儿,才轻轻地、有些沙哑地发出声音来:“暮归……”
宁暮归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喉头滚动,缓慢地抬起手来,贴着玻璃,深深地注视着贺卿,说:“雄主,您能平安回来……真好。”
他对在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确实有所畏惧。
但是,这些伴着些许尴尬的畏惧,在他隔着透明玻璃看见宁暮归的那一刻,忽然就化作了烟,嗤地一声便消失不见。
宁暮归的身上仍然穿着他的那身军装。他的面容依旧英俊非凡,却因为消瘦不少而显得憔悴。连一向最为合身的腰部都显得有点松了。他就这么沉默地站在这间监禁的牢笼里面,用浓黑如墨的眼睛望着他许久不见的雄主。
因为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场所,这里只有一层楼,外壁是有点脏的灰白色,质地看着相当粗糙。门口有军虫守卫着,旁边则有个小房间,里面的军虫负责记录访问信息。
霍启的副官跑去交涉一番,拿了通行卡,又迅速地跑回来,递给霍启。
霍启解释:“宁上尉和庞中尉的情况比较特殊,即使是去探望,一次性也不允许太多虫族进去。”
凌晨五星时,狄姆雷斯塞里区,第二军团所驻军区外经停场。
十多个身着深蓝色军装的军虫正在这里等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三辆深黑色的小型巡行器。这类巡行器与民用巡行器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其外部异常坚硬,表层涂有特殊的材料,防护力较高,能抵挡得住一两次雷弹爆炸的冲击力。而隐藏在其深色外壳之下的,还有配套的武器系统。
“长官,长官!”
而一想到接下来行程的贺卿莫名地有些焦虑,眉目间怎么都掩不住。他垂下眼睛,右手不自觉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个虫终端,放任思绪渐远。
军用巡行器速度极快地往回行驶,通过军区入关检查,无声地朝着临时留置室的位置而去。
饶是贺卿已经做过预设,在离开巡行器,亲眼看到这个临时留置室的时候,还是被它的简陋给惊了一下。
高大军虫立刻向他行了礼——并非是军队里的军礼,而是对着雄虫的礼节。他英俊的脸上很平静:“是的。欢迎您回到母星,贺卿阁下。我是霍启,应莫少将下达的任务,将您安全护送回去。”
旁边的三位军虫也向他简单地行了礼。
一位军虫想上前来接过贺卿手中的箱子,被他避开来:“没关系的,我自己拿。”
为首的高大军虫带着他的副官和其他三个军虫往通道那大步走去,停在了通道的旁边,抬头望着星船大开的门。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这是一个身形纤长的雄虫。他穿着相当保暖的墨蓝色长风衣,扣子只解开最上头的一颗,其余的扣得紧紧的,齐整有型。当凌晨的风刮来,吹得他的衣摆微微扬起,那双挺直的腿显得更是修长。而他耳后的黑发此时已经长了许多,软软地垂落着,随着风而摆动。
高大军虫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听见有些沉闷的嗡鸣声在迅速地接近,抬头一看,就看见一艘军用小型星船正在匀速向经停场的位置降落下来。
副官的面容上绽放出笑容,暗暗道:“来了!”
贺卿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又往前一步,离对方更近了点儿。
宁暮归低低地喊:“雄主?”
他的目光,隔着这层玻璃,不自觉地落到了对方逐渐贴近的唇瓣上。
他没有说完,却足以让宁暮归清楚他的意思。
但听完他这几句话,宁暮归虽然眼神柔和,脸上却迅速地掠过一丝似是痛苦似是沉郁的神情,又很快地被他那平静的面色所掩盖住。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有什么话语想说,最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告诉对方:“我不会让您等太久。”
一时无话。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又说,“他们能把你在这里扣下二十一天,等时间一过,自然又能想方设法拿新的名头来,让你又待满下一个二十一天。被动等待是绝不可取的方法。”
这个道理,他明白,宁暮归当然也清楚。他也知道现下二皇子派系、宁暮归的双亲还有自己的雌父,都有在为解决对方的事而奔走。他之所以讲这些话,只是想让对方别再说出之前那样对自己的处境似乎毫不在意般的话语来。
宁暮归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点头回答:“请不要担心,雄主。我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将我羁押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太对劲。他得拿点时间来缓缓。
也许是先前那些矛盾留下来了些许愤懑,还有他前阵子被星盗掳走后一直埋在心里的不虞,它们始终盘旋在他的深层意识之中。而当他得知这样一个突然的、难以接受的消息,就像是一簇火苗落到火药长长的的引线上,连带着这么久以来的郁闷与不安一同炸开,因此才激起他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是很生气,但并不是想对着宁暮归发火,同样也不需要对方的道歉。他恼怒的是大皇子的恶劣手段,还有宁暮归当下糟糕的处境。这种不在控制之中的变数给他带来深刻的无力感,而这样的无力感让贺卿很是难受。
贺卿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皇室成员之间的党同伐异、权势倾轧。大皇子为了打压二皇子一派在战争中树立起的威信,不惜代价也要把二皇子在第四军团中的亲信给折腾掉。可是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冲在战争最前线的军虫——不仅仅是宁暮归这一个,还有其他那些一同被诋毁、被指控的军虫们,就这样被扣上名不副实的罪名,抹杀掉所做的一切贡献,对他们而言,这又何其不公平?
宁暮归怔怔地看着他。贺卿一向是很温柔的,他不常生气,更是很少会把怒意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而此时此刻,贺卿那双漂亮的眼睛睁着,里头满是压抑的怒火。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颊甚至都泛起了淡淡的红。这一切无不是在向宁暮归说明——他是真的很生气。
即便是上一次,在贺卿离开母星前的那次争吵,比起纯粹的愤怒,对方更多的其实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和痛苦。
直到现在,贺卿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
他与宁暮归相识这么多年……他深知宁暮归的品性,也清楚他对帝国的忠诚。而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属于私情,并不会上升到其他层面去。即使有所失望,贺卿也不会对宁暮归做出诋毁或是完全否定的评价。
在他心中,这是一码归一码。
在这么一瞬间,贺卿想了很多。
他感觉到有无数的词字充盈在他的肚子里,只待他张开嘴,它们就能组成一个又一个问句,沿着喉咙往上跳出来。
可在他真切地面对着宁暮归的这一刻,这些问句就好像被那些又酸又苦的情绪给腐蚀掉,渐渐溶解。
这一次,贺卿真切地看见了他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明确闪烁着的激动和喜悦。
隐约中,似乎有模糊的水光在他的眼底浅浅流转而过。
贺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这般有点失态的模样了。
霍启领着贺卿进入到会面室后,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并说:“贺卿阁下,时间快到了的时候,我会敲三下门作为提醒。请您务必注意时间。再过不久,那边……”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又要派虫员来了。”
他指的是作为敌对方的大皇子派系的虫族。为了折腾这两位好不容易弄进留置室的军虫,他们总是按照时间轮流过来,打着合理审问的名号,或辱骂或质问,再经过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冷笑而去。他们就存了心不让宁暮归和庞云休息好,要他们时时刻刻都处在紧张和疲惫的状态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贺卿选择返回母星后最先来到临时留置室看宁暮归。
最终,是由霍启带着贺卿,进入到临时留置室中。
穿过大门口,是一条白色的长廊。贺卿走得并不快。越是靠近的时候,他的心中就越是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想要转身离开的、近乎胆怯的感觉。
他曾经在那趟旅途中所扔下的关于过去的沉重包袱,在他重新踏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就缓缓地回归了。压抑、愤怒、失落……那些敏感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地掠过,像是火焰一般,留下一道道擦痕。
为首的一位高大军虫抬起眼睛,瞥向身侧站着的平日里就极不成调的副官:“你又想说什么?”
那副官冲他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看得出来很是兴奋:“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莫少将家的雄子啊!您就不激动吗?”
高大军虫沉默片刻,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给我收敛点。莫少将把接送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出于对我们的信任,可不是要看你在这里对着那位阁下臆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