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追了,他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的意思是: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即使他是陈俊。
*
朱哥被他眼底仿佛看死人的神情给震慑住,吓了一跳,许久无声。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陈俊忽然暴起,接连踹翻了身边好几个人。
几个小弟被打翻在地上,有人惊呼:“他挣断绳子了!”
“放过她。”他气息不稳,艰难地吐着气,依旧重复着,“放过她,用我的命换。”
“陈俊,你怎么还认不清现状呢?我就是要把你珍惜的东西打碎了给你看啊。”
陈俊被众人钳制着,抬头,吐了一口血水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如果她出事,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几个小时之后,晨曦就会初现,清晨的日光会重新洒遍城市的每个角落。
又是新的一天。
几束手电筒在河面上随意晃动着,只能看到月色下的水纹。
他们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说:“朱哥,咱们要不要……?”
朱哥也走上去,抽了一口烟,沉默了许久才说:“散了吧,都回去了,他们不可能活过来了。”
后头的陈俊再也无力承受住整个车身的力量,被绳子拖着,也直直坠入了河里。
一车一人,一前一后,纷纷坠河。
“扑通”几声,河面有了巨大波澜。
只是天地广袤,银河无际,河流万年不变,埋葬许多秘密。
他置身在这种辽阔恒久的绝对沉默里,终究渺小如一只蝼蚁。来去匆匆,不知生死。
听着女孩在车里崩溃绝望的大喊声,陈俊想安慰她,没事,他一点都不疼。真的。别心疼他。
陈俊听到她说的话了,只是他不听。
男人被血糊住的脸上只是轻轻勾出一抹笑。仿佛早已知道结局,但却依旧保持骄傲。
此时,车子的一大半都已经悬空在外面。
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情绪炙热而汹涌,仿佛有鲜血渗出,心头被剜了一碗肉。
她看到陈俊握住绳子的时候是那么紧,粗粝的麻绳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他双手都是血。她不敢去想象此刻他究竟有多疼。
“我们两个人里好歹要活下来一个吧!你放手吧!别送死了!”
她声音有些失控了。
被绑架的时候没多么绝望,被推到车上的时候也没多么绝望,哪怕预感自己要沉湖了,她的情绪也只是维持在一种稳定的“害怕”里。再怎么怕死,有系统的铺垫在前,这些情绪也终究是与自己雾蒙蒙地隔了一层,并不真的有贴肤之痛。
他想告诉她太多太多了,有说不完的话,有积攒了无数的故事。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说。
他或许得带着这些话,与她沉入这漆黑的深潭里,让深不见底的水草、无人问津的夜色,和泛过几下涟漪就再无痕迹的平静湖水来见证一切。
他太想活了,想和她一起。
他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求生欲。
头一回,他这么想要活下来。和她一起。
和这个温暖的、会笑的、有体温的女孩一起。
他多么想、多么想,多么想,把她活着带出这里啊。
陈俊仰头,闷哼一声,脑海里的眩晕感更加强烈。
他一点点被拖往更深处,脊背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钝痛。身后有几十个人沉默地看着他,无人上前伸出援手,只剩他在冷漠围观的目光中,把自己逼到一个又一个身体的痛苦极限里。
“老实说吧,今天我就没打算过要放人。”朱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心碎欲绝是什么样子。你越痛苦,我想起我那些折损的人手,就觉得越解气,越舒畅。我想好好看看你痛苦的样子。”
“你要的是我。”
陈俊嗓音喑哑,眼底绝望,脖子在挣扎中被身后一个小弟反扣住。
他咬着牙,感受到发抖的气息从自己的嘴唇里吐出来,很炙热,像血液的滚烫。
“我不会让你死。”他说。
好不容易见到。
陈俊听到小树苗在车子里气急败坏的声音,被血糊住的脸上反而绽出一抹笑。
他的眼前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光晕,是大脑晕眩缺氧的前兆。身体如千斤铁一样重,重到他已经无法自由支配它们。
可听到她那么鲜活的声音,他却依旧觉得开心。
车子被挂住之后,只是维持了短暂的两三秒,之后轮胎继续转动,车身继续向下坠落。
陈俊的双脚死死立在原地,咬着牙,却依旧被拖出一条血迹。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如同野兽的低低咆哮,同时把自己整个身子后仰,几乎是平贴在了地上,用身体的重量去牵制这辆车。
满身被血糊住的男人,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把车给拉上去吗?!
他的一条手腕骨头被人拧伤,只剩下另外一条手用力,可他依旧把车子稳住了。
半个车身挂在外头的车,正摇摇欲坠,要掉不掉,整个车子的重量都仅仅依靠陈俊手中的一根绳子。
小树苗已经在车内尽力挣扎了,但根本没用,她自己也挺绝望的。
真的要这么死翘翘了吗?
她不想啊。
没人理会她。
车子是一辆坏车,方向盘和刹车都无法操作,档位只固定在空档上。
车后面被栓上了一条粗麻绳,本来是由两个小弟踩着绳子维持车子在原地的,此刻他们一松,轮胎就缓缓移动,挂了空挡的车子随着坡度缓慢下坡。底下是一条大河,河水很深,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小树苗无疑会连人带车,一并淹死在水里。而她身上被系着安全带,又被绑死,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脱。
陈俊此刻满身是血,只跑到一半就膝盖一弯跪在一片血泊中。
他强撑着残余的体力,又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过去,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车子依旧很稳定地朝着河边驶去,尽头有一个防护栏,小树苗车子对应的那几块栏杆都被砍掉了。防护栏下面就是一个垂直的陡坡,半个车头几乎露在了外面,再稍微往前一点点就会整个坠到河里。
陈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身后的绳子挣断,一拳打翻了身边的几个人,朝着河边冲过去。
有小弟要追过去,朱哥抬手:“算了,不必了。”
“大哥……”
他眼底愤怒。
“千、刀、万、剐。”
“少一刀都不行。”
众人又是沉默站了一会儿,然后陆陆续续散去。
凌晨的工业园区荒凉而僻静,风过,树摇,投下晃动着的簌簌的影子。
湖水依旧沉默而平静,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转瞬之后,一切恢复平静,风过无痕。
后面几十个围观的人沉默了好久,终于有人走上去。
河面上已经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连咕咚的泡泡都没有。
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一开口就被喉咙里的血呛住,呛出好几口血水。
时隔那么久,再度见面,他却终究还是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上啊。
车子最终整个开到外头,垂直往下掉落。
陈俊紧紧抓着绳子,身体仰在地面上,被一寸一寸往下拖。他的身后是长长的一道血迹,背后的衣服也早已烂成一片一片。风中,还能听到他的脊背在地上摩擦出来的血腥味。
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夜空,脚下是漆黑无波的一潭深水,他身前身后都再没有退路,而手中还捆绑着千斤铁,是他徒手无法抗衡的死亡般的力量。
他这一生有所爱。他爱着的那个人让他对生活重新有了热爱与期待。
“我随意你怎么处置,放过她。”他说,“……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晚了,你看现在她的车已经快要掉进河里了,待会儿就要沉河底了,啧啧,遗憾啊……”
陈俊在剧烈挣扎中,被拧碎一块腕骨。他疼得俯下身去,却没有半句喊疼,只是身体微颤着。
明明结局已经不可能改变了啊。
明明只要他松开手,一切就可以更加干脆一点。
小树苗嘶喊得很用力,喉咙连带着心脏痛得厉害,只是声音散在风中那么的苍白无力。
可是,看到陈俊从血泊中爬起来,想不自量力地徒手拉回一辆坠崖的车的时候……
她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种雾蒙蒙隔着的一层情绪,直到此时,才真切地被刀锋捅破。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心底有多么绝望。闷在起伏胸膛之下的,是野兽一般嘶鸣的咆哮。
小树苗也已经快要绝望了。
她在车子里崩溃大喊:“陈俊,你放手!你不行的!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只能一起死!”
他想和她一起,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和她看日出,看晚霞,看春日荡漾,看白雪皑皑。
想与她一起去许多地方,喂她吃很多很多东西,走很多不同风景的路。
想告诉她自己曾经花过多么大的力气找她,念她念得那么辛苦,差点就要死去活来一次。然后再告诉她,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回来了就好,余生还有很长很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这么重要,他不想浪费时间再去计较。
夜幕无星光,只剩下月色倒映一点深潭里的凉水。湖水阵阵波澜,点点起伏,闪动着银色的鳞片,又冷酷似割入肺腑的刀锋。
凌晨2点,整个城市都在沉沉地入睡。
无人知道郊外的一片河边,有人正在生与死的边缘绝望挣扎。
好不容易让她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如果他能撑住这个时刻,或许,以后的日子里就会重新有光亮。眼前这潭深冷的漆黑河水,就仅仅只是眼前的困境而已。
他突破过太多的困境,他想,如果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堵在这个时刻,他是否能有一线可能,牢牢将她抓住,将她活着带出这里。
时隔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陈俊”这个名字啊。
她没有忘了他。她知道是他。
她知道是他啊。
“你在干什么?!陈俊!你放手啊!”
小树苗在车里大喊。
“你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拉住一辆车吗?!你快放手吧,赶紧走!”
这简直是螳臂当车,他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以为他自己是什么,是神祗吗?!
小树苗连想要跳河的心思都有了。她宁可自己跳河,死得干脆一点,也不想看到陈俊为了救她的一线生机,而做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就这个时候,车子动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
她回头一看,看到陈俊已经拉住了车后面那根绳子,正用力把她往上面拉。
小树苗震惊了。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种死法,比如睡男人睡多了,精尽而亡;也比如被系统坑死,分数不够进入下一个世界轮回。总而言之,这些花样多多的死法,现在变得能让人接受多了,总比直接跟着一辆破车淹死要好。
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但根本挣扎不动。眼看着就距离那条河越来越近。
陈俊撑着一身血站起来想冲过来,也早已被身旁一群人给架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