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说我天天晚上都想着你,怕什么怕,最怕的就是你真的来了。我告诉她是有点怕,特别是打雷的时候。
你怕打雷啊?听着她惊讶的语气,瞧见她笑意盈盈、弯成月牙似的眼睛,我太感谢我爸爸了,他说他当年就是拿这招勾引妈妈的(当然他不允许我这么对妈妈说),尽管他从不在暴雨天出门,使我合理怀疑他真的害怕打雷,总而言之,杨宛兰因发现我的弱点而放松警惕,我往她身边挪了挪,她没有表现出反感,我就又挪了挪。
她这下会向另一边躲了,我试探着抬起手,落在她肩膀上。
杨宛兰穿着条白裙子朝我招招手,天杀的,不能因为他们以前认识,就让他们关系这么好,就让我心上人贸然能走进我的垃圾填埋场;也不能因为妈妈长得太年轻,与杨宛兰站在一起就像是同龄人,使我对她的憧憬更觉得罪恶。
我砰地甩上房门,楼下的小花圃,对不住了,园丁叔叔,对不住了,我放下垃圾桶,叠好被子,把袜子找地方藏好。再打开门,妈妈已经离开了,我听到他在楼下喊爸爸,叫他别上来捣乱,我转头,一双绿眼睛带着两双小绿眼睛蹲在墙角虎视眈眈,我飞快把杨宛兰拉进房间。
你卧室.....真大呀。她感叹,我从楼上匆匆忙忙找干净坐垫跑下来,踢开沙发上的手柄和薯片袋,勉强收拾出一块这条洁白连衣裙能安全落座的区域。那都是我爸爸为了躲两只小恶魔,来我房里蹭游戏机的时候留下的。
尴尬的事发生在我升上初三的年份,杨宛兰被我“不小心”地“碰到嘴皮”后,期末到开学,开学到期中,她从没与我说过一句话,除开班主任必须对学生说的话,我们几乎是陌生人了,甚至见到面也竭力避免视线接触,是陌生人外的陌生人。
我生物课上得还挺不错,妈妈也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他从我上中学开始就不厌其烦地询问我身体情况,我跟着他去妇科诊所别扭极了,每回拿到报告单离开alpha区去找他都是场逃难,我怕被发现,怕被熟人看见,更怕遇见杨宛兰,如果遇见杨宛兰,那我对她做的事情就夹带了一些愚蠢的含义,与我真实想让她明白的心意相去甚远。
但生理期的到来还是使人措不及防,更措不及防的是这件事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具体来说,大课间的广播体操锻炼我站在最后一排,我们班后面还有别的班,我身后一整个初二7班都比本人先知道长公主屁股在流血。
我爸爸就这么把妈妈哄好了,妈妈也停下手,爸爸正吻他嘴唇。爸爸待妈妈像园丁待最好的那一株玫瑰,为了能靠近玫瑰,园丁手心常常挂着小刺,可是园丁还是因玫瑰的美丽而开心。但我竟然只是坨肉,听到这句话我生气地踢了踢他膝盖。
他按着我头顶一扭,说蔓蔓你写作业去,我和你妈妈有事要谈。
我当时心想有什么好谈的,结果我与杨宛兰在一起后也常常谈,杨宛兰是我的宝,我恨不得24小时都与她呆在床上,她当然不会允许,还要打我几耳光,于是我放她下床去上课。她有几回惊讶为什么我从不因为她的刁蛮(当然,她用的不是这个词语,但绝对是这个意思)生气,我耸耸肩,说你脾气比我妈妈好太多了。
妈妈拿着故事书进去,大人分工明确,一位念旁白,一位扮演大灰狼,而我当狼外婆,妈妈将脑袋倚在我身上,惶恐地警告我狼要来了,我抱着他,闻着他的发香,小声对爸爸说,谢谢。
爸爸掖好小人们的被角,妈妈已经靠在我怀里睡着了,他张开大手环抱我俩,亲吻妈妈脸颊,轻碰我的额头,悄声地,也与我说:谢谢蔓蔓。
我们之中缺少任何一个,都不能把妈妈保护得这样好,都不能拥有今天这样美丽幸福的妈妈。
车厢死寂。
妈妈握住我的手,而爸爸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这双手从未干过重活,因此依然很柔软、光滑,并且温暖。漆黑空间里有人小声抽泣,倍感内疚,那个人是我自己。
“蔓蔓......重点不是谁活着,谁去世,爸爸想告诉你的是,他从没放弃妈妈,尽管妈妈当时没有选择他,但这不影响什么,反而使他更懂得怎么去爱人,也让妈妈明白爱与被爱都是非常珍贵的存在,你喜欢过别人,体会过这种感情,你的人生就远比其他人更完整。”
我窘迫得说不出话,盯着她秀丽的褐红色眉毛微微挑起,而我丢失声带一样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嘴里到底蹦出几个词语。
写到这里,你一定会问,我对我死去的生父有何看法?我的答案是没有,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无论他与我的父母共同经历过什么事,他都不是我现在该关心的人,我的人生只信奉一个至理,那就是活在当下。杨宛兰当年没有越界,也阻止了我越界,我后来明白她只是把我当成误入歧途的小孩,她对我那样的小孩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也没有,但她是善良的大人,愿意把小孩带回正轨,我在正轨上心急火燎地长大,逐渐远离了她的生活,我出去念大学,又回来读研究生,我带着花束站到学校门口等她下课,太好了,她的手指干净纤细,没有结婚,至少她当时不是已婚状态。其实她在我刚上高中就发情了,可惜孩子没有顺利诞生,医生说她可能永远也不能再怀孕,但那有什么关系,我爱她,从她在那个下午之后来我家吃饭的每一次,我都光明正大地看她,她带着她的男朋友来,我也看她,她结婚时邀请我做花童,我没有回复,哪里有念中学的alpha做花童?可是我如果不做花童,我就再也没有身份能作为与她有关系的任何人出席。
妈妈告诉她我需要时间,结果时间证明她的丈夫是个人渣。时间没有把我的爱带走,反而刻进我生命里,浓缩成在我身下欢笑、哭泣、为我的迟到伤心,又因我的固执落泪的杨宛兰。
“那不一样,蔓蔓,你没到那个时候。”她的口吻不急不慢,从那以后就很少批评过我,“你对我的想法可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这很正常,但是你要学会去处理。”
“蔓蔓,我们现在很好,如果你喜欢我,那会更好,但有些事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做,你现在要专心体验人生里的其他事情,你要学会珍惜,学会顾及他人,学会共情...你得长成一个能负起责任的大人,”她应该已经能发现手心里有水渍,语气更加柔和:“当然,你也可以保持这份真心像小孩。”
“那我还要长多久?四年?”我开口才发现正经历变声期的嗓音有多奇怪。
她挡住我的头,把我下巴往上抬,错开她的脸,我看见她脸红,但是只看见一会儿,她捂住我眼睛了。
“等你长大。”她说。“我向你妈妈保证过要好好照顾你。”
我急忙问她怎么照顾?兰兰姐姐,我.....我晚上都想着你,那样算不算没照顾好我?
我不敢动,阿姨一把将我推出去,怕什么,那可是你爸!她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他向我展示手上的伤口,那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血淌成小溪流了,他问我会不会包扎,我摇摇头,他说走,爸爸教你。
妈妈后面才下来的,他进厨房煮咖啡,瞥见我在厨房里给爸爸的手裹成马蜂窝,他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觉得是在憋笑,他接过爸爸的手,给马蜂窝减负。
她马上拦住了。
不行,蔓蔓,我是姐姐。
你是姐姐。我跟着她重复。
老师,你喝什么?小冰箱里有可乐和其他汽水,我从最底下找出一瓶红茶,听见她说她喝可乐。
身体好点了吗?她问我,我脑子还在因为她仰头喝饮料时展露的白皙脖颈,以及脖颈因吞咽滚动的画面宕机,她突然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我吓了一跳,我吓的这一跳吓了她一跳,原来她不是在挑逗我,我说没事了,肚子不疼了......交谈陷入僵局。
你一个人住两层卧室,晚上会不会害怕?她问。
杨宛兰拍拍我,我毫无察觉,几乎一个雄鹰展翅把她撞翻,她叫我名字,许思蔓,你跟我去办公室。
我以为是要说我上课睡觉的事情,结果她把自己的外套,那件小巧优雅的羊毛衫系在我腰上,才将我带走。
我请了两天病假,两天完了又请两天,爸爸来过,我没理他,俩臭小孩来过,被我吼回去。等我听到妈妈站在我房间外敲门,急忙下床,妈妈回来得匆忙,倒不过时差使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阴沉,他说我把你老师带来了,听说你这半年都在跟兰兰姐姐怄气?
她惊讶的看着我,又看看墙上的全家福,说不可能,皇后不是那种人。
他当然是那种人,但是他有我爸爸。杨宛兰也常有非要一头撞死在胡同里的时候,但她有我,我爸爸当年及现在如何把妈妈放在心尖上爱,我就怎样爱我的小兰花。
除了生养心木心卯的那几年,一连几个夏天都是以与妈妈的告别收尾,他有时候跟我开着视频也能睡着,我也去睡觉,爸爸就坐在屏幕面前看他,我午觉睡醒了去上课,爸爸还在那儿原封不动地坐着看他。
我爱他们,我爱妈妈。
我看向妈妈,爸爸看着我,我明白我不需要时间,我只是需要这样一对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以及静候杨宛兰口中我的成长。
心木心卯穿着睡衣跑进车库,保姆追不上他们,妈妈打开门,两只小精灵爬进来,扑着我们的膝盖上蹿下跳,吵吵闹闹。
可是他们已经七岁多了!爸爸拎他们下车,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个,像扛着两桶饮用水,一路进门,上楼,把小动物们分别扔进儿童床。
从杨宛兰婚礼回来的那晚上,我坐在熄火的车里发呆,坐了一会儿,妈妈坐进来,爸爸也坐进来,妈妈几乎没有变老,时针停留在他30岁这一年再没移动过,直到我工作以后使用杨宛兰的抗衰老护肤品有一阵子了,他的眼角才出现第一条皱纹。但爸爸当时已经从一种英俊向另一种英俊过渡,岁月沉淀成勋章一样在他身上熠熠发光的魅力。为了出席婚宴他穿得很帅气(与他在家的形象截然不同),国王的身份使他很少能在公共场所系领结,但显然他也十分乐意让妈妈打领带,妈妈身上与之搭配的格纹套装同样风潮优雅,两人挽着手走红毯,像是真正的新人,镁光灯簇拥着他们一路追随,我跟在后面,狼狈地踩散了鞋带,没人会在红毯上系鞋带的,长公主很荣幸开了先例。我嫉妒他们永远这么迷人,如果我年纪再大一些,也像我的父母那样时时刻刻光芒四射,杨宛兰是不是就会不放弃我?
空间赋闲的加长轿车后排,爸爸开始倾诉往事:妈妈当年不愿意嫁给他,可他最终把他娶回家,因为.....
我那天心情抑郁,大脑和心一起封闭,谁来劝解我开导我我都想反驳,我说要不是我爹死了妈妈也不会跟你回来。
“不,四年只是一个底线,但时机到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那....那如果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她愉快地眯起眼睛,人工耳蜗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我感觉到她的视线正缓缓从我裤裆上移开,我才十四岁,精力充沛,觉得在杨宛兰面前我起码能像二十四岁那样对她了。
“我是你老师。”
“我妈妈也是我爸爸老师....”
他也哭过了,妈妈的伤心总是藏不住,鼻尖和眼睛都像碾碎花瓣之后,把鲜艳颜色涂抹在素白底板上。爸爸握紧他的手,叫他老师,对他说,我爱蔓蔓。
我当时正支着脑袋发呆,语文老师给我们解释“英俊”时,幻灯片上摆着的就是爸爸的照片,我英俊的爸爸在幻灯片外邋里邋遢,胡子也不刮,此刻突然说爱我,他就又变成照片里的那个人。
老师,蔓蔓在你肚子里就会踢我,你不记得了?蔓蔓是蔓蔓,蔓蔓不是任何人的遗产,我爱蔓蔓因为她是我女儿,是从我最爱最爱身上割下来的肉.....老师,你不要去想以前的事,不要担心我会对蔓蔓不好,你只要和我一起专心看蔓蔓长大,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