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纠缠裹覆的医疗管线。她颤抖地握住他干枯而细瘦的手,冰凉沁心,见了面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相识相知相伴的这六十年,太久,太久。久到成了一团乱麻,一地鸡毛,久到无语凝噎。
她没想到去年费馨死后,曾弋也病如山崩进入了弥留。明明上个月在他夫人的葬礼上,他还军服肃肃,站得笔挺,立如青松。她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张望。九十岁的他,白发苍苍,依然动人。他扶着灵柩,满心满眼的爱从双目倾注。她有一次感到自己的多余,他们之间隔着透明的高墙,两颗心之间又隔着一道天堑。
他只会淡淡地回一句,八十岁还没到呢,你别耍赖啊。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六十七岁那年,周旭帆去世了,往后二十年,她就一个人住在部队在京郊的退休干部疗养所。
年底,在她家女儿五个月大时,曾弋的儿子出生了。
她才想起来,曾弋早在一年前就没有吸烟了。
曾弋去喝过她女儿的满月酒,却没有请她去自家的满月酒,也再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他的家人。其实,他从不主动在她面前讲工作以外的事。这一点从他们相识之初就是这样了,他极少和她说这些,只不过早几年去他家过年时见过他的家人。现在,他们最多就是聊聊孩子。
她的心田,她干涸已然,早已化作无边沙漠的心田,终究没有等来一场甘霖。
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他的睡颜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乖顺那么安然。
她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娘家人,把他当哥哥?从没有过……
那身洁白的婚纱像一个囚笼禁锢她的身体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已为人妻,即将要成为母亲。一切都太快了,意外丛生。
她压力很大地抱着他肩头哭,却在有人经过时,仓惶地推开他。
她不知所措地伏到床上,伸手捧上他的脸。
他的呼吸在她面前一声幽微过一声。
她的世界空泛了。
他说:“我这一生,了无遗憾。”
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了。她终究没有那份魄力,让一切烂在心里。她撑不住了,她投降了,她就像士兵丢了自己的枪那样,不成体统。
他蹙眉,缓缓睁眼。
“你别吓我。”
“我没吓你,我真的要走了。”
“人都散了,锁开不了,那多荒唐。”
“……”
钥匙静静地躺在掌心的那道浅浅的疤上,刺痛她的眼目。
他望住她,苍老的眼睛依旧清澈,声音却冷漠透骨:“你命硬,我等不到。”
怎么会等不到呢?是等不到,还是不愿等?
他说有一封信留给她,就在床头柜子里。
云花没想到她结婚的事竟然是曾弋和周旭帆两个人一起给她安排的。
她只需要“参加”就行。
可就是这样,她一向严重的早孕反应还是发作了。
“没事儿,你看你……很快会好起来。”
他淡淡笑了,摇摇头,他说他撑这么久,就是为了不死在费馨前面留她一个人。
“那你也不要留我一个人。”她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酸楚了。他说这样的话,她也只会面不改色地同他各说各话。只不过她确实是老糊涂了,这一句话,又失了分寸。他们是什么关系?曾弋凭什么给她和费馨一样的深爱?她明明早就不会说这样没分寸的话了,好像是她在和他暧昧不清的那个年龄才会说的话。那时候……
她的女儿去了北欧生活,是曾家儿子和女儿常来看望她。
曾弋的儿子长得很像费馨,女儿们又很像他。其实孩子们和他们两个长的都很像,也很漂亮。兄妹们感情很好,从他们人在中年的状态能看出来,从小生长的家庭是充满爱的。
这年她难得地从住处出来,去京城的另一头探望曾弋。
后来曾家又多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云花一直也没再生。
费馨真的治疗好了他,甚至让他状态更好了。曾弋的精神场比以前强大多了,反倒是她自己,一直在下降。她的状态下滑,情绪不稳,有时甚至心不在焉。而他依然那么稳健可靠,功力与日俱增,技术水平深不见底。这些变化他们心知肚明,可曾弋从未发表过异议,更绝口不提解除搭档关系。
她偶尔会开玩笑地对他说,老曾,我们解散吧。
他说他下月办婚礼,你需要多休息,可以不来。
他下个月就结婚?费馨不是刚回国吗?这才两个来月……
“怎么办,刚领完证就有了。”他笑。
泪水决堤。
此刻,她是一只倒悬的沙漏,皮囊下的身躯正在流空,她留不住他就像握不住指间沙。
“曾弋……”
他闭上眼睛,走的很干净,连一滴泪都没有留给她。
但她顾不上了。
“曾弋,你爱过我吗?”
他置若罔闻地看向天花板,好像要把那惨白的楼板望穿。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睛,她是个九十岁了还放不下生死的老太太。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总不能只有一把钥匙,你得给我留点念想。
可他开口,就让她绝望。
有必要吗,曾弋?
再看向他时,他已闭上眼睛。
“曾弋!”她惊慌地摇动他的肩膀。
她珍重地把信封捧在手心,里放了一张纸,可纸上没有一个字。只是躺着一把冷冰冰的黄铜钥匙。
原来他一直没有扔钥匙,而是把钥匙保存了一辈子。一辈子同心不离,他做到了。
“你真留着啊。”
周旭帆在婚礼上应酬嘉宾,她一边换装,一边伏在曾弋的肩膀上呕吐。
“真是太麻烦你了。”她感到抱歉。
他戴了一副墨镜,根本看不见表情,但他的声音很温和:“我是你的娘家人嘛,你不依赖我依赖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