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朴承基马上又说:“好好学习礼仪,你其实很聪明,几天的时间虽然不能学到那样标准,大体也能够学像一些。”
柳生真辉噗嗤一笑:“为什么你说起话来那么像李夫人?”都是刚柔相济的,一边督促鞭策,一边夸奖鼓励。
朴承基:……这关系好乱。
即将离开洪家的时候,自己终于看到了那个远方归来的嫡子,确实是带了一种荒野的气息,虽然不是很符合高丽的礼仪,不过却并不粗鲁,让人仿佛感到遥远海上的风吹来,曾经与倭寇混在一起,确实是一个污点,可是当初漂流在海上,也是很自由自在的吧?与寺院生活相比,海盗虽然可恶,看起来却更像是活着的人。
而如今自己已经成为脱离红尘的人,仍然留在洪府的母亲和妹妹,今后会怎么样呢?会更艰难吗?
对于庶孽的话题,朴承基不想持续太久,这时开始说要紧的事:“这几天殿下可能会见你,殿下乃是高丽的王,面对殿下,不可胡乱说话,言辞要谨慎。”
虽然洪斗竭力克制,表现出恭谨,可是柳生真辉也能看得出,他对于自己,是不以为然的,面对洪麟,洪斗或许自知不能相比,然而对这个忽然间从远方归来的嫡出兄长,洪斗可能会有所嘲讽。
身份制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个东西,洪斗虽然是贱民母亲所生,然而一直用心读书,尊奉法令,可是这个早年流落的嫡子,却曾经当过海盗,虽然知道柳生真辉当年也是身不由己,环境所迫,很多罪责并不在他的身上,然而只因为母亲身份不同,一个天生高贵,另一个生来卑贱,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心平气和吧。
此时的洪斗在兴王寺,听着殿上佛教的哄哄念诵声音,只觉得仿佛又一大团蚊子在那里叫,那些高深的佛经,他从前读的时候也觉得有趣,此刻却只觉得厌倦。
前途便是出家,虽然正式的庶孽禁锢法是在李氏朝鲜时代才明文颁布,然而这个法律的思想和实践发展是逐步的,在高丽的此时,便已经有了雏形,对于庶子倒是还好,但是孽子的出路一般就是出家为僧,无论是两班还是王室,都是如此。
见柳生真辉那似乎有些复杂的表情,朴承基便解释道:“高丽自古以来便是‘从母法’,孩子的身份由母亲那里继承,母为贱民,子当然也是贱民。”不要妄想靠“父”而改变自己位阶的本质。
柳生真辉当然知道朴承基对于嫡庶孽区分的重视,对于当代的蔡河中、权仲和,朴承基虽然不说什么,然而谈到百年前的崔沆、崔竩这两个武班领袖,有一次便说道:“可惜是孽子出身。”
柳生真辉吁了一口气:“昨天刚刚送了洪斗去兴王寺。”
朴承基脑子快速转动:“洪政丞的那个孽子?”
柳生真辉有些无奈地一笑,孽子啊,这个称呼真的是含着浓厚的排斥意味,两班的子嗣是有不同的身份区分,高贵的正妻所生育的,叫做嫡子,良民妾室的儿子叫做庶子,这个还稍微好听一些,如果是身为贱民的妾,生育的男孩便叫做“孽子”,仿佛从血统上便带有罪恶,洪斗就是洪彦博的贱籍妾室所生。
这一天的夜晚,朴承基静静地坐在房中,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把短剑,柳生真辉的双刀已经取了回去,让自己的箱子里忽然间便空空的,自己曾经将短剑与肋差并列观看,然而现在只有这把鎏金短剑,在灯光中映出孤影。
柳生真辉一笑:“你是怎样猜到我要去见殿下?”
前两天洪麟确实已经给家中传信,高丽王要见自己,因此李夫人便格外加紧督促自己学习礼仪。
朴承基道:“因为从亲缘来讲,你是殿下的表弟。”更不要说还是洪麟失散多年的弟弟,所以殿下近期肯定是要私下会见的。
虽然穿着僧衣的身体是坐在佛殿之中,然而洪斗却觉得眼前的景物越飘越远,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自己真的就此离开那个热烈的世界吗?在这寺庙之中研习佛法,说起来似乎是很崇高的一件事,然而洪斗知道,自己属于人间的那一部分生命从此结束了,今后这世间只有一个作为僧人的自己,每天无声无息地诵经打坐。
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十分清静悠闲的生活,毕竟是洪政丞的孽子,出家也能在兴王寺,国家级别的大寺院,可是洪斗却并没有这样的荣幸感,这里确实很是幽静,不再受世间规则的约束,然而那活的人世却与自己远离了,那种积极进取的生活已经将自己排斥在外,“有所作为”这四个字与自己从此隔绝,即使并不奢望建立令人瞩目的功业,只是想要积极努力地活着,也办不到了,自己对那个世界,不能有一点点的影响,确实很是清静淡泊,不受世俗的羁绊,然而也失去了力量。
新剃的头顶一时间有些凉飕飕,虽然是初秋的七月,天气只是不再酷热,还并不怎样凉爽,然而洪斗却觉得那股凉意从头皮直渗透到自己的心中。
朴承基是坚决维护嫡子的地位,他的身份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柳生真辉明白,这不仅是关于尊严,也是关于资源,庶孽禁锢法的初衷,就是阶层固化,利益垄断,其实不仅朴承基是如此,洪麟虽然温厚,对此态度和缓,对洪斗表示了同情,“可惜是这样的身份,命运难以改换”,然而柳生真辉知道,洪麟确实是很感叹,然而也仅止于感叹。
就在昨天,洪斗将要出家的时候,柳生真辉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异母同父的弟弟,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无论是李善粹还是洪彦博,都根本没有对他提到过洪斗,仿佛这个人一直都不存在。
洪斗的母亲曾经是很着名的妓生,相貌美丽,因此洪斗也十分清秀,而且看得出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言辞文雅,进退得宜,比起身为浪人的自己,洪斗更加像一个两班贵族的子弟,可是他却是孽子。
朴承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他多大了?”
“十八岁。”
朴承基点了点头:“那么确实是应该决定前途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