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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第1页)

“千万分之一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劣质香烟。

“哇哦。”亚当斯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个预兆。”我看着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只水牛渐渐远去的方向,黄色的、干枯的、一望无际的荒原。

一只雪白的小水牛。

幼小的白色水牛蹭了蹭它的监护人,然后趾高气昂地穿过了公路,旋即那只黑水牛也后退了几步,致歉一般低了低头,也跟在了孩子的身后,只是没两步便领在了身前。

“哇哦。”亚当斯赞叹道。

一头巨大的黑色野牛横在车前。

一头巨大的、壮硕的、雄伟的、黑色长毛野牛,像一座移动的山。

亚当斯不知所措地扭头看我,似乎想得到什么建议,但我揣着看戏的心情瞥着他,打算看看他脑子里还有些什么石破天惊的想法,谁知道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居然踩了一脚油门想发动车子。

这是一条荒芜的公路,细窄的的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砾石路,几乎没有任何服务站,两侧只有光秃秃的山脉和认不出名字的动物,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黄雾,我和亚当斯轮流开车,有时候蜷缩在驾驶舱里打盹,有时候则爬到货舱里大睡一场。

有时候我们会把车开出公路,停在苔原泥沼上,我们坐在货仓上大嚼饼干和熏肉,水是奢侈品,我们省着喝,说话时饼干屑喷得对方满头满脸。我们躺在车板上辨认着夜空中的星座,大熊座、小熊座、小狮座、牧夫座、仙后座,亚当斯一个一个只给我看,我并不能一一识别,但仍是顺着他的手指努力去看,然后嗯嗯地含糊回应。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在星空下做爱,或许是动静太过激烈,第二天醒来,车轮在泥地中陷入一半,我们狂笑着、脏话连篇的、互相指责着,满头大汗地把车子拉出泥坑。

亚当斯常常因为我的敷衍态度而认为我并没有在听,但他仍是坚持讲了下去,而事实上,我确实在听。

我终于意识到这样一件事——在情感与性爱上,我支配征服着亚当斯,但是在很多别的时候,或许是他在无意中引领着我。

当他迷惘,我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我在普拉德霍湾的港湾码头找到了他,深夜的港口依然灯光通明,衔接北冰洋的滩涂上堆满了各种巨大的钢铁怪兽,卡车、吊车、货轮、紧凑地推挤在一起,等着吞掉远洋到来的的种种货物。

白色的光照在亚当斯的身上,衬得他像一尊苍白枯死的石膏像。

“如果你现在不去睡,那么明天你可能永远地睡下去。”我拎着两罐啤酒坐在他的身旁。

油田里的活很重,但我早已习惯。

我们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兵荒马乱地在营地里抢夺着一席之地胡乱撒一泡尿吃完早饭然后就冲到工地上去钻井,我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但仍是需要争分夺秒地在上工表上签下姓名,这关乎到周末的假期时常和奖金多少。

这种工作对于亚当斯来说显然还是太过艰苦,这是一种机械的、无脑的、纯粹消耗体力的工作,但你也同样不能走神,不然很有可能丢了小命。

我们在油田里找了份钻井的活儿干,其实找人的工头对亚当斯的能力有所质疑,这两年他虽然结实了不少,可是顶着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在整个油田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也仍是过分纤细。

我不禁有些恶质地想,工头到底是怕他干不完活儿、还是怕他被别的工人操了屁股惹来麻烦。

但是工头最终还是录用了亚当斯,他的目光在我和亚当之间来回扫视了很久,我想,他或许在猜我们之间到底哪个是被操屁眼的哪个,或许也在想,无论亚当的活儿干得怎么样,我这个强壮的印第安人一定能补回来。

第三天的时候我想起普拉德霍湾的海风。

我背着厚重的行囊,和亚当斯在繁茂的山林间狂奔,我听到部落的族人在大喊我的名字,洪亮而愤怒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我不知为何大笑起来,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释放,我拉着亚当斯的手穿过每一棵熟悉的参天巨树,奔向停在半山腰的皮卡。

“我想是好的那种。”亚当斯笑了一下,重新发动了汽车。

白水牛,是印第安人希望与富饶的先兆,但我不知道这预兆是之于我、之于亚当斯,还是之于这片土地,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前进。

半个月之后,我们到了普拉德霍湾的戴德霍斯,这里说是城镇,不如说是纯粹的工作营地,除了少量的商店餐厅,剩下的之后集装箱拼成的一片片方格,蓝色的、白色的、灰扑扑的,大同小异。

他可能是在赞叹这种感情,我却不以为然,这种感情动物并不比人匮乏、但也并非不比人残忍,就像人比动物多出更多的思想,但也未必比动物更有人性。但我也同样感到惊愕,不是为了这种浅显的情感,而是那头白色水牛。

“how on is that,a white buffalo?”

原来他在在想这只白水牛。

我还来不及叫停,那头水牛便低吼着冲了上来,一头撞在了引擎前盖上,哐当一声巨响。

我翻了个白眼拍拍脑门:“操,你够可以的。”

亚当斯也有点懵,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大家伙如此生猛,不但不让道,还差点把我们的交通工具撞个稀巴烂,我们俩正面面相觑,却忽然听到一串微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伸出脖子一看,不远处竟然慢悠悠地跟过来一头小水牛。

然后继续前行。

一个急刹车将我猛然叫醒。

我揉了揉狠狠磕在驾驶台上的额头,亚当斯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抬起手来用拇指指向前方。

我的路,从来只有走下去而已。

我自嘲地笑出了声。

“我看不到星星了。”亚当斯有一些迷惘。

这时候,我才忽然再一次真正感受到,无论经历了多少坎坷与奔波,亚当斯的内心深处,仍然是那个眼中盈满一池春水的、温柔无措的农场主少爷。

我打开啤酒递给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起在公路上漫长的驾驶,他和我说从小读的书里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出身互为世仇的两个家族却阴差阳错相爱,为了追求自由而意外双双殉情,两方家族却因此化解仇恨;凯旋归来的将军因为巫女不知所谓的预言而篡权夺位,身处高位却陷入了自己造下的猜忌陷阱,最终众叛亲离,被旧王之子枭首示众;凡人的英雄被女神母亲用冥河之水浸泡全身,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却因脚踝被母亲握住而留下唯一的破绽,最后也因此身亡;一群朝圣者聚在一家旅店中,为了白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胡编乱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其中的故事,亚当斯才刚刚讲完第二个。

我们到井上的第二个礼拜,隔壁集装箱的大烟枪就送了命。

一根加重钻杆从绞车吊钩上飞脱而出,直接打在站在井口操作的那位头上,安全帽当场就四分五裂然后飞了出去,这位大哥也跟着从井口高台上坠落,脸朝下扑倒在了一边的泥水坑里,监工喊了医生来,但这有什么用呢,我们都知道他是死透了,于是把尸体捞出来放在一边,继续开工。

那天晚上亚当斯没有睡着。

无论如何,我们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份工作。

我们分得一间比较新的集装箱,里面还住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同样是印第安人,但是来自不同的部落,他并没有对我详说,另一个是个俄亥俄来的漂白鬼,对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充满敌意,对亚当斯的尤其强烈,可能是觉得他背叛了什么白人的尊严,谁知道。

我讨厌和陌生的人共处一室,亚当斯却习以为常,我猜这是他在这些年里逼迫自己习惯的,不然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少爷,和一群大老粗挤在一间小小的集装箱里,这情景过分诡异。

我把背包丢进货仓,整个人都亢奋极了,几乎把亚当斯也连人带包推进去,我们爬进狭小的驾驶舱,轰的一声发动引擎,在漫天灰屑中横冲直撞绝尘而去。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瞬间,我抬头看向天空,那道微弱的光芒忽然明亮起来,似乎是大神的指引,我迎着光的方向一路向北。

我不知道要开向哪里,亚当斯也并不知道,我们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奔驰,在最后找到的一家商店搬空了压缩饼干、咸肉熏鱼和酒水的货架,又拎了一只气罐和铝锅,然后义无反顾地开上了道尔顿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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