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假思索道。
“但他们会叫我,对我笑……”
“以后不准跟他们玩。”
我闻声转头就往回走,面色的确吓人,他立马想起来被艾伦追着满小区乱窜的惨痛经历,两手一甩拔腿就跑,剩下的小童群起效尤。我走到他们逗留的地点,捡干净地上的小石头,到公共池塘边上,找了块坚硬的岩石,把石子放在上面搓、磨,一粒一粒都削平了,摸不到什么棱角,再撒到小王八蛋们玩耍的空地上。
期间得意也在帮忙,他问我们在干什么?我说池塘边上住着老石头精,我们在给老石头精挠痒痒呢。
他盯着石头观察了一会儿,深表同情:"老石头精真可怜,没有胳膊,不能挠痒痒。"而后卖力地打磨起小石子来。
他牵起我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如果不是与他一起居住,我不会知道这是在下雨天安抚艾伦的妙招。
“太好了,不去上……上班,我能陪艾伦,在家里陪艾伦,在公园,也陪艾伦……艾伦特别可爱,软软的,有毛,对我好。”
走进小区,晚餐后出来消暑的小孩占领了所有人行道,其中半大不小的尤爱出风头,脑袋圆而眼睛尖,还长着一对蒸饺似的招风耳,远远就能发现有大人将近,身子一横,扑进绿化灌木,于叶片底下,齐刷刷地探出几双小眼睛,像流窜在下水道里的小耗子。
对于这个问题,我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只是放慢脚步让开一处水洼,“永远,就是‘以后’。”
“什么是‘永远’?”
“……等你下次见到阿段,让他告诉你吧。”
“只是他现在这个……”她压低声音,一只眼睛瞪大,一只眼睛眯小,朝自己的太阳穴指了指,“这个脑子!哎,你晓得的嘛,不大适合住在我们这点咯。季劳斯,都啥子年代了,现在那些精神病医院,设施、医生、疗效,都好得很嘛!你又有这个能力,能不能找个……”
除开得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说出“不能”这个词,但我或许早该想到——至少要早在给得意解释“永远”的含义之前,无论在我的描述中小孩是怎样容易让人接受,在任何一个陌生人眼里,他都是一个高 1 米 78,发育正常的成年人,该像成年人一样说话做事,那些可爱可贵的特质实际赋予他的,不过是诡异的言行、不合时宜的举止,看起来阴柔别扭,遇见他的人要么鄙视他、厌恶他,要么恐惧他,害怕他突然发疯。
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躲到得意的卧室里,在他柔软的单人床旁,借月光打量他的睡颜,我的小孩不愚蠢、不丑陋,也不是一颗没有秒表的定时炸弹,我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他,我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我希望他不要永远这样。
“我难道不是艾伦的家人吗?叔叔是我的家人,所以这是我家……我还以为,这里也是艾伦的家,”他在伤心的时候口才竟然很好,但这么失魂落魄地看着人,这也不值得有谁高兴,“艾伦能不能留在这个家,不去那个家?”
照顾得意这么久,对他说“不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小孩睡下后,我去书房处理工作,邮箱里又多了几条精神病治疗机构的揽客广告,我一边删除,一边回忆与社工见面时的交谈内容,对方有记录我的工作邮箱吗?我拿不准,那个戴红袖章、好管闲事的中年女人,找到我的办公室来,笑起来面容和蔼,说话也格外拿人:“我晓得嘛!我也养狗,那小狗就跟小娃娃一样,带着身边这么多年咯,多多少少也要有点子感情的嘛!随便就送走、就要拿起安乐死,哎哟,我太舍不得了!”
“你家那个傻儿,跟你非亲非故,每天还照顾他、养他,带他出来晒太阳,季老思,你好贴心嘛!出了这种事,也不是你能预料的,跟你有啥子关系嘛?又不是你的责任噻!”
“我是你季叔叔!”
我捧住小孩脑袋,紧紧按着他的脸骨,得意的眼眶红了,鼻翼怒冲冲地起伏着,我将他小狗似的、湿漉漉的脸蛋贴在肩头,等彼此喘息和心跳趋于平静。没过多久,小孩的哭声出来了,从口腔里、从鼻孔里,流露在他发抖的后背上,我垂下手臂,把得意埋在怀中,在自家门前的石径上,好像拥抱住了一台迷路的小拖拉机。
艾伦送到乡下去了,今日我出门正为此事,一只咬伤过儿童的小狗没法在这儿居住。
我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构想。
小孩往后走了几步,站进路灯底下,乍一看,脸色好似真的有灯光那么苍白。我心慌地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得意,你听我说……”
“我要艾伦!"他忽然尖叫起来,“我要艾伦、我要艾伦!!”
他跳起来,拍着手大叫:“艾伦!还有艾伦!”
这么亢奋又期待地到家门口了,小孩不等开门就朝屋里打招呼,一会儿"汪汪"、一会儿"嗷嗷",学小狗一样大叫——他怕雪纳瑞听不懂普通话。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没拧,又拔出来。
“他喜欢娜娜姐,可娜娜姐不喜欢他,烦他,就骂他了。”
“噢……”小孩若有所思,“我最喜欢叔叔,叔叔也喜欢我,所以……我不烦。”
我开心得夹紧他指头,小孩"哎哟"一声,拿委屈到极点的眼神回望,我连忙解释:不烦,不烦,叔叔的确也最喜欢你。
小孩一下给堵得没话,我怕他落水,让他去岸上等着,谁知道他发了脾气,抱住膝盖,在原地蹲着就不动摇,我急得打他屁股:“回家了!”
“这个‘以后’,也是‘永远’吗?”他仰头问,“那我以后都来,来挠痒痒,反正、反正以后,也没人陪得意玩。”
四野暗得只剩岸边灯柱了,几只大蛾在光下扑腾,我一心想哄他回去,有点儿口不择言:“什么玩不玩的,艾伦不算数了?”
但这项工程耗时长久,了无生趣,他磨累了,注意力就到处乱飘,“叔叔,刚刚那些小孩在干什么?”
“在玩。”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吗?”
我领着得意路过,有一位胖墩按捺不住,在我们转过弯道后赫然站起来,肩膀紧绷,攥着拳头,眼睁睁看着得意离开了投射范围,不甘心地涨红了圆脸。
在那肉包一样的小拳头里,塞着石头、沙子,或是水分干透的泥团。小孩们专捡那些锋利的碎石,用来砸得意的脸,运气好中了靶,能见血色;至于泥沙,被用于弄脏得意的头发或衣服,使他看起来非常像流浪汉,保安会赶这种人出去,禁止他挨家挨户地要饭。
那小胖子冒出来后,其他人也跟着出来了;小胖子对着得意大喊:小傻子来咯!其他小孩也学他大喊:小傻子又出门啦!
“叔叔也不知道?”
“是啊,”我按着后颈,将目光远放,“我也不知道。”
“没事,没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叔叔如果全部都知道,会很累、很累。”
她好像很感同身受,“而且他才来你屋头(家里)好久嘛?出切浑耍(乱搞),把自己整死!值不值得你对他这样好诶?”
我揣摩着她的用意:“你说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人,倒不如一条狗了?”
女人赶紧摆手:话不能这么说!
我告诉得意,艾伦没送走,艾伦回家去了,它的妈妈、它的弟弟妹妹在农村久居,此番离去乃是思乡情切,就像我身在外地常常想念得意。
同样,收养艾伦的那户人家十分善良,对待艾伦比我们更好。得意不怎么服气,愤愤地问能有多好?我说每一顿都给艾伦吃金项链那么好。
“那的确……很好。”他沮丧地妥协了,要知道,得意不被允许这么做的原因,仅仅只是我告诫过他负担不起首饰的费用。
头顶,传来邻居推窗的动静——这是我今晚最讨厌的部分。我急着向得意靠近,抱紧他的胳膊和整个上身,小孩大叫着、嘶吼着,乱得听不清在说什么话,猛一下抬肘挠到我脸上,侧脸当即像被硬泼了一盆滚油那么疼。
“得意,听话……”
“我不要!我要艾伦!只要艾伦!你骗我……你对我不好!!阿段才好,顾顾才好……我讨厌你,你不要碰我!你是坏人……”
“艾伦怎么不理我?”
“得意,艾伦今天不在家……”
“它去哪?”
“明天,我不来拿奖状了。”他告诉我。
“干嘛不来了?就因为这个小姑娘啊?不怕,我叫严店长开除她。”
“不是,不是,”他紧忙否认,“阿段说,他明天不会来,以后,也不来了……叔叔,‘以后’是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