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理完艾伦的娱乐区,它却不乐意到这儿来玩了,我大为生气,爬两层楼梯,把雪纳瑞从床边拎到院子里去,责令它在那儿呆一个下午,艾伦因此和我展开激烈争吵,我朝它吼了两声,发现自己剩下的精力尚不足以同一条才用过午餐的小型犬抗衡,便关上推拉门,看它在玻璃外龇牙咧嘴。
这样做并不是长久之计,天气阴沉,雨水要来了,如果不想频繁给脾气暴躁的灰毛小狗洗澡,就得适时放它进屋,可是我没有任何可以封住楼梯的措施,没法阻止它窜进卧室,跳到床边舔得意的手指,顾夏天搞不懂我的状况,疑惑为什么不可以让它和小孩亲近,我说这狗精得很,会跟得意讲我坏话。
她歪头看着我,良久,得出结论:他疯了。
翻箱倒柜的动静暂停,天花板回应我:你说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床板离地不远,我却摔得极疼,几近离世,因此无论什么样的发言,我都可承认它们来源内心:我想抱你。
几年后,据温格对情景的复述,我才知道那晚上他听到的是:我想干你。
春色将逝的晚上,夜风一道比一道更温柔,我长久地失眠,偷听温格通电话,得知他要在出门,极大可能得在外面过夜,急得翻身就往床下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对落地方式没什么准备,温格的脚步声立刻回到门边,着急地问我怎么了?
没……你不走了?
他的声音在门外消失了一会儿,才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宿舍,我俩一致认为整件白衬衫和外套都不值得再穿,就连旧衣回收箱估计也容不下它们,温格像冷血动物脱皮那样,不急不慢地将自己从衣物中剥离,赤身裸体站他的桌边,浑身白得惊人,受冷风侵袭,肌肤连绵地泛起红光,好似能看见雪层下淡红的血管。
他背对着我,用自嘲的语气讲述着这场意外,同时,还模仿着螃蟹的姿势向浴室移动,那场面难堪得要命,可温格浑圆又紧致的臀肉就挂在腰窝之下,随他的动作左右晃动,像两团雪球互相挤压。等我收回视线,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裤裆张扬非常,难怪他害羞得头也不敢回。
打那以后,温格没答应过跟任何人外出,每天早上,他单穿一件袖口宽大的衬衫在阳台上洗漱,阳光和绿化带里种的桂花树探进防盗窗,依稀散落在洗手台上,温格从水池里直起上身,发现我的站位,惊讶地问:你杵这儿干嘛?
因反复的大雪,今年的春日显得格外平寂,我回想起将得意从雪与泥土混在一起的地面上抱起来的情景,压着风衣,有水渍从他头发上滴下去,严彬拿走贴在小孩脸颊上的废旧避孕套,我太关注那个避孕套了,因为地上还有很多,一路走到车里,才发现手臂上、裤腿上,温热地覆盖了一层血污,积雪渐消的水泥地面上也有。
在当时得意袒露的肌肤上,创口大多已经凝血了,我没明白这些暗沉的液体是来自哪个部位,只以为在没揭开的风衣下面藏着多么骇人的大伤。
严彬时常过来,一开始送些补品,后来也反思到行为的不适宜,转而拿来一些如成人纸尿裤、换洗被单之类,他的心思好像女人一样细腻,顾夏天正与纸相反。他因经常发现小孩晾着肚脐眼而做出这些事,责备我:闹肚子怎么办?得意抵抗力弱。
我当然介意,但恶心的虫子不是我介意的根源。夜深人静的时候,艾伦也困得缩在狗窝里一动不动,我像个昼伏夜出的蝙蝠,在整座屋子所有的房间里进出、走来走去,春夜的寒意由窗缝渗透,铺散在每一个角落,使我独自躺在床上时,总发出三四月份比冬天更冷的感慨。这么想不是没有根据的,比如得意的手,握起来远比几个月前要冰凉,顾夏天反驳说这是因为他注射了太多针水。于是我开始描述得意的腹部,在事情发生之前,他的肚皮都还温暖、柔软,摸起来好像晴天的湖水,但现在呢?
顾夏天接不上话了,移开视线嘀咕道:我又没摸过,我怎么知道?
我张了张嘴,没做声,想起来意意已经会推她妈妈的肚皮,这本是那晚上用以留在她妈妈身边的借口之一。
"哪里还有?"
"全身。"
"要怎么做?"
"小孩子不服管而已,怎么了?"
严彬的目光长久地驻留在我脸上,我察觉他欲言又止,奈何黎子圆保持沉默到了底,谈话不了了之。
有什么好问的?等他们走远了、车声离开门前的道路,我回到楼上看得意的状况,房间里仍然是一潭死水,躺在素白床铺里的更像是一具精致的白瓷人偶,你大可以想象链接在他脊椎上的发条损坏了,故而招致了眼下的深眠,但你绝想不到在纱布、在绷带、在总是能沾上药膏的病号服底下,层叠的伤口又细又密,爬满他的身躯。如果我说那些血迹未干的疤痕,像棋盘上的线条那样交错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如果再加上其他类似淤青、痕迹不清的咬痕,没人会再把他视作一件艺术品。
在这个故事继续之前,我想先说说春天的雨,一场壮丽的雪色过去了,后面的风、天上飘下的雨点,无可避免地单薄、弱势,夜里入睡之前,海棠的香味从街道上飘散,距离大地不远的云层一遍遍咆哮,爆发着隐忍的雷鸣,但你躺千里之外安逸的床铺上静眠,故无法感同身受。至于春风,春风更不如诗歌里的柔和,它来势汹汹,动辄扑倒一小棵金桔,栽树的盆摔碎了,陶片砸烂在我的后院,艾伦对此大为不满,因为纷乱潮湿的泥土侵占了很大一部分它玩耍的区域。
在我不需要、也没机会清理及拥有一座后院的日子,初春与季度末日益逼近的工作指标总是息息相关,我不喜欢春雨,因为西装在阳台上总是晒不干,温格一整天都疲倦、困乏,精气神欠缺。课题结束之后,他窝在窗边睡觉,在那儿从白天呆到晚上,像只小狗等主人回家。当我真的到家,发现他裹着毛毯、在发低烧,吓得我到处找药,严重时甚至要背他去诊所打针,这么做的次数不在少,但有时他并非真的虚弱到没法开口,温格只是怕我发火、怕我担心,我知道他又跑出去淋雨,不敢告诉我。
为了省电,春天里我们很少开空调,应对春寒唯一的良方便是脱光衣服、彼此紧贴着睡觉,温格退烧后的肌肤又烫又滑,成了我怀里一块温顺的玉,汗水里发出的药水味儿不怎么好闻。天边炸着响雷,雨水敲打着阳台上的门窗,落至卧室的玻璃,便好像无数条透明的大蚯蚓沿窗爬行,路径崎岖。闻着温格身上慢慢消散的药水味儿,我失眠又惆怅,熬到清晨,他热得醒了,说要赶紧起来给我做早餐,却赖在人怀里下不了床,好像我的确很能拦住他似的,温格抱着我的脖子,挨着我的脸颊,小声叫:你放开我呀。
李小墨捂着嘴轻笑,笑完,脸色又苦下来,她的思绪没法从得意身上离开,特别是在目睹了得意口腔里的状况之后。我尤记得她第一次随顾夏天来探望,站在床边问:小得意睡着了?
抛开紧缠的纱布、盖着他脸庞的绷带,抛开插进他手臂里的管子,抛开床边数值复杂的仪器,它们常在夜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噪音,我也常有这样的错觉。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照顾得意的日子越长,如此的疑问就在我心里扎根得越深,对于那个雪天,我所知道的不比任何一位毫无关系的路人要多,黎子圆问起,我只能坦白从宽:没什么,就是吵架。
"……为什么吵架?"
实际上,这个愿望在急诊室就实现了,因为我在消毒酒精的作用下嚎啕大哭,温格为了安抚我,以嘴唇轻碰了我的脸颊。在医生用纱布把我的胳膊挂在脖子上之后,我们一路无言,打车回到公寓,各自在桌前呆坐了五六分钟,迎接周末的晨光。我以为他会用“晚安”来结束这混乱的一夜,结果他连这句晚安也没说,直接躺下睡觉。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大早,窗外灰蒙蒙一片,屋子里昏沉不见五指,在我怀中、在这张狭窄拥挤的单人床上,温格枕着我的肩膀渐醒,而另一只手的臂弯里,分明只插着支撑板和石膏。我没法搞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出于什么目的,但我摸到他身上是常穿的那件袖口宽大的 t 恤,衣摆较长,因此他常常省去穿下装的功夫。后来,我对此产生质疑,询问他这么打扮是否有意引起我的注意。温格既不否认,也没表示肯定,而仅仅做了与第一回一样的事——掀起衣摆,让我发现他没穿内裤。
总之,我们的第一次是在暮春的清晨发生的,赶在最后一场春雨落完之前。我心急火燎地在温格大腿深处留下精液,他舔我的鼻梁,说好咸,接着又从腿缝抹一点白浊上来,也舔了舔,吐着舌头说真腥。我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想亲吻他,挣脱石膏想压住他,让这具干净美好的身体,从此开始混有我的气息。
我一想也对,于是改口说,那你走吧,我躺一会儿就行,没啥事,小时候睡觉也摔过。
他一下推开门:季良意,有机会让我给你做开颅手术,看脑子里是不是全长的木头!
你又不是外科医生,怎么给我开颅?我想这么反驳,但没真的反驳,等待他去拿药水喷雾的时候,我躺在燥热的水磨石地砖上,用一种低沉的、戏剧主角走入生死抉择两难境地时饱含深情的嗓音发声——或是说,同漆黑的天花板对话:能不能亲我一口?
……刷牙啊。我心安理得,绕过他的肩膀,去取放在另一边的口缸。
我们并不一起上课,但教室都安排在了同一栋楼,遇上我先放学的情况,就坐在大厅,等他一路回去。春天的雨水下起来就没完,我又没长带伞出门的记性,和温格并排走在通往食堂、遍地樱花碎瓣的小径上,他贡献出来的雨伞需要放得很低很低,才不刮到满树花枝。温格比我矮半个头还多,前进得轻松自在,有时会抬起脸,在雨伞淡蓝的格纹映照下笑着说:季良意,你跟棵大树一样高。
没课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挡住了夕阳和楼外人流,温格站在屋内换衣服,抱怨道:你真是树啊?光线都没有了。
自那之后我很讨厌下雪,同时也憎恨一切潮湿、粘稠,发着热腥攀在手上的东西,如果得去菜市场买活鸡生杀,我注定要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但其实不必置办这些东西,得意吃不了,我也没那胃口,而不吃东西就很难保证小孩有稳定的营养摄入,给他喂食的时候,看着沉甸甸的血包,难免会想起一些令人作呕的画面。人脑天生有这种叛逆性,越是珍贵东西越置之不顾,反而那些日夜折磨你的、无法释怀的片段,总是一夜又一夜在脑海里沸腾。
黎子圆认为得意不是偶然被我们发现的,与灵根间互相的吸引力无关,他仅仅指出,当时得意盖着一件属于我的风衣,我乍看觉得这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准备以此羞辱我,但接着望见他脸上好几道划痕,又只能沉默。"除非嫉妒他,不然谁会忍心把他的脸划成这样?",顾夏天有此结论,我想不到有谁会不爱护得意,被顾夏天敲了脑袋:惠惠!
不过只要他醒来,这些疤痕都会尽数消失。顾夏天走后,我一会儿拉起小孩的衣服,一会儿又盖上,并提醒自己不能做这么蠢的事,但最后我还是弯下腰,去试着听他腹腔里的动静,要是小孩在这时候醒来,必定会被肚子上乱蓬蓬的脑袋吓一跳,所以我很快起来了。
他翻下手掌,火焰即时熄灭,"抽掉骨髓、排空血液,否则虫卵永远不会离开龙体。"
说这句话时,黎子圆的目光冷冷投在我的身上,他明白,我理应清楚得意的下场,所以更理应阻止这种下场的发生。
但也有值得松一口气的事情,宿主本身的虚弱制约了虫卵复苏,简言之,得意一日不醒、不愈合伤口、恢复健康,冰雪虫就不能突破虫蛹肆意妄为。由于此,黎子圆姑且对目前的情况满意,严彬给予的评价是:"猫和人的脑回路略有不同。"希望我专心照顾小孩,不要介意。
就以上的情况而言,已足以推断出我全心呵护的这件小艺术品遭遇了什么,要是你能更进一步:像我一样了解他的身体的内幕,就还能想到那群暴徒——据残余精液的dna测验结果,我们得知行凶者不止一人,他们这么做,很大可能只是单纯在测试小孩的耐受程度。毕竟,你也明白仅仅一片雪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黎子圆不关心伤口,我们把得意抱到车上,开足暖气,他用一种颜色诡异的火焰贴近小孩,无数灰白的小甲虫从最为显眼的几处创伤处涌出来,我马上抱起他的身体抖动,这些白虫像纸屑一样纷纷滚落,成堆聚集在我们脚边。
"成虫尸体,早就死了,"黎子圆解释,"虫卵没出来。"
没人舍得这时候放开他,我们在雨声里亲吻、拥抱,互相传递着发根里汗水的臭味,春雨淅淅沥沥,把我浇硬了,把温格浸柔了,好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做爱,最后我也分不清,是雨打窗棂的声音、还是温格朝着我耳际的喘息更迷人。
在晨间交缠的这十几分钟里,我仍然能想起很多事,时间再往前推一些,到我大二那年,校区改建,温格像其他所有流离失所的中间性学生那样,背上行囊,来到被一名才过二十岁、血气方刚的男大学生所独占的宿舍暂住。当时学院有个富家子弟因出手阔绰而闻名,是温格的追求者之一,但攻势最为生猛。出于礼貌,温格应邀与他吃过几次饭,最后一次回来的路上,还没上车,被对方纠缠不清的前任女友"撞见",二话不说泼了一桶油漆,富二代逃之夭夭,显然那姑娘精神不稳定。
好在那天还飘着小雨,春天的雨,不方便乘车的温格一路走,一路借助雨水的微薄之力,清洗了眼睛周围的小量红漆。我拿伞出去上网,远远地看见雨雾里走来一位相当瞩目的小红人,好像全身在淌红血。看见我,他自觉不大好意思,咧开嘴闲笑了笑,于鲜红中徒然拉开两排森白牙齿,把我吓得不清,急忙脱外套挡着他人进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