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年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和尚带着这么多银两来青楼的场面她委实没见过,她惊疑不定:“小师父,你这是?”
“按暖花阁规矩,若在花会之前,出三倍的价钱便可买断魁首。贫僧来此替凝心赎身。”他冷静地答道,鸾娘惊讶不已,居然真的是来替凝心赎身的。
出于习惯,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银两,确是真金白银,她简直不可置信:“小师父,你这是从哪儿来的钱?”
镜顽的左手鲜血淋漓,隐隐颤抖,仍旧守礼地弯腰道了谢。
“这么多银两,你一个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罢。”阁主实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个连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断自己的用剑来换取钱财。
镜顽也不推脱:“多谢阁主。”
他长久地凝视这把剑,再度爱惜地轻触了触,便抬头果断道:“可以。”
阁主笑了:“那么现下便折断罢。”
镜顽低头,左手抚上剑身缓缓收紧,剑刃锋利,他手心刹那便涌出血色。他不断收紧左手,右手执剑,闭眼一用力将剑决然折断。
“师父在寝屋休息,你去罢。”云心拍拍他的肩。
“师兄同我一起去罢,这些日子劳师兄费心了。”镜顽冲他轻轻一笑,云心却更诧异了,镜顽不甚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此刻笑起来分明十分动人,然而云心却只感觉到他的悲伤。
“师弟
重回济法寺之时,他只是想请师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爱幻灭,怎会真的只在一夕之间?
他信誓旦旦地对师父道只争朝夕,如今确如昙花一现。
他因她看懂万物有灵,却看不懂她。
他为之放下剑的人,现下又当放下了。
情爱之苦是什么样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难道会比那些饱受灾锅的百姓之苦更苦吗?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爱恨难断,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较?
她的思绪飘散,总是落在镜顽身上。
半晌她摇摇头,否决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缘。佛前拜堂,还是同佛门子弟,这可是大不敬啊。她与镜顽又怎能算成亲呢?
罢了,这是凝心喜欢的人,她要嫁与她的如意郎君,他应当恭喜的。
镜顽缓慢地合起手掌,那缠着纱布的左手还隐隐作痛。他目送着那顶简陋的花轿,对着那远去的花轿珍重地行了一礼。
但愿她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骗自己,也许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罢了,她果真是骗他的,她喜欢的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她难过时的无聊消遣。
可是她却又真的曾挡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说要将自己交给他。
凝心满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还能有什么不好,鸾娘你就少操心罢,我要走了。”
“去罢。”
鸾娘无可奈何,这深宫大院又岂是凝心想的这么简单的,但愿承嘉王待她好罢。
“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凝心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要再妆饰一下。
鸾娘却推门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来了,他……”
“鸾娘。”凝心不愿再提起镜顽,立刻打断她:“别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轿子已到了,我马上就要进王府了。”
“那就不送了。”凝心低声道,那僧人已转身平静地穿过这醉生梦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莺歌燕舞、男女调笑声,他却好像隔绝了这一切,独赴圣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干净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凝心才惊觉自己这样望了许久,狠狠闭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还未发觉,她的指甲嵌得那样深却还未松开紧握的手。
“贫僧自有用处。”镜顽却不答。
“好,我这儿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仅仅是要剑,我是要剑的主人亲自将这把剑在我眼前折断,那么交易才达成。我喜欢看名剑折断,很有意思不是吗?”那阁主古怪地笑了,笑声嘶哑,阴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将剑折断,这一万五千两便归你了。你可还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抬来数个木箱一并打开,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她以为镜顽会失态,会怒斥她。但那双眼却只是终于从迷惘中挣脱,他再度轻笑起来,定定看着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强行拼起的碎镜,明明是漂亮的却千疮百孔,他轻声道:“这样啊。”
半晌又如梦初醒般,有些迟缓地在身上四处摸索着,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贫僧身无长物,倒是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贺礼。”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强撑着,收紧手指,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那样的刺痛却抵不住心头泛滥的酸楚。
凝心的心中霎时悔愧交加,她强打起精神,佯做无事道:“镜顽,你这是说什么?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干净温柔的笑容从镜顽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他僵硬地看着她,下意识想去抚剑,却又摸了个空,脸上有种隐隐的茫然。
凝心一颗心被针扎一般,却还故意夸张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闹别扭,才一时伤心以为自己喜欢你。你应该没有当真罢?说来也要多谢你,昨日那句顽笑话被承嘉王听了去,他才明白了对我的心意,今日便来迎我。”
不过一盏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禀报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妆,掩去满身的欢爱痕迹,这才下去请请镜顽移步。
凝心听到镜顽来寻她之时是有片刻的慌乱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会承嘉王就要派人来接她了。镜顽却在此刻来了,她本想问鸾娘为何放她进来,但念着镜顽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讲清楚一切原委。
“小师父!”鸾娘惊呼出声:“你这是何意?”
那纸在火烛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残余的火星翻涌,不慎烧红了镜顽的指尖,银烛花晃,映照他的容颜,那僧人只是含笑望着那灰烬,低声道:“从此她便自由了。”
鸾娘心惊,一万五千两买来一纸灰烬,换她从此自由。凝心好运气,这份真心就连鸾娘这个常年在风月场混迹得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颇为动容。可是,凝心却是一心要进王府的,她不过是骗这个和尚的。
“小师父,你可决定了?这可是一万五千两,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还了。”鸾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请将凝心的身契予贫僧罢。”镜顽倒是斩钉截铁。
“好!爽快。”鸾娘转身便去暗阁里取了那锁上的身契,她下楼时见那僧人面色苍白,仍旧静静站着,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赌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
“你来做交易?”阁主见是一位僧人倒是来了点兴趣:“出家人持剑?”
镜顽从剑鞘里抽出周遮剑,那宝剑锋利,似划开空气,铮然作响,寒光凛凛。阁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目光牢牢被这柄宝剑所吸引。
“是,此剑名为周遮。”妙镜顽从容道。
镜顽以为她是担心此钱来路不明便轻声解释道:“这些银两都是贫僧从正途得来的,施主不必担心。”
她不担心,她惯会看人,瞧得出眼前这和尚是个面冷心热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阁立此规矩已久,但从未有人践行。现下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她眼前,这天下倒真有痴情人花了天价来为心上人赎身,而那痴情人竟还是一个和尚。
她不过是为了打发他才说的,根本没想过他真的痴情至此。
仆人们便抬着箱子跟在他身后,他先请仆人们将这些抬进暖花阁内院,潦草地扯了块帕子将手缠上便去请鸾娘。
听人来通报那和尚又来了,鸾娘无奈地下来,想着这次必要把话说清楚,不拿出一万五千两是带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内院,看了看周遭摆的满满当当的数箱白银,也还是愣住了。
刺耳的剑鸣声响起,镜顽头痛欲裂,阁主大笑不止,连连叹道:“好!好!果然是宝剑,折断的声音甚为动听。断剑留下,这些银两归你了。”
有仆人迅速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和着血色的断剑。镜顽最后看一眼那把长剑,断了的剑好似失去所有锋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剑,以这样未曾设想的方式。
云心见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惊异不已。镜顽依旧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纱,也未曾持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镜顽怎么了?”云心上前关切问道。
“师兄,我没事。师父何在?”镜顽看向他,声音极低,仿佛十分虚弱。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风吹雨打的石桥,店中的客人们都在不断饮酒,有人烂醉如泥,痴痴傻笑,状若癫狂。
他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离师门了,是可以饮酒的,但他最终只是静静离去了。
将近傍晚,镜顽缓慢地走过热闹的街道,人群喧哗,他茫然地走过这座熟悉的镇子。
一夕之间,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长剑,可凝心的喜欢却也是错觉。
她带他看红尘花月,而后轻轻笑着告诉他只是顽笑罢了。
镜顽有些怔忡,他知道一万五千两是个天价,但并不知道一万五千两是这么的多,他看了看摆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周遮。
对于持剑之人,剑与性命无异。这把剑自他出生时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许是父母留的遗物。师父如何劝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着此剑修行,其实分外爱惜。
他以为典当不过是将此剑易主,没想到是要亲自折断。镜顽本就苍白的脸色现下更为白了几分。
凝心坐在轿中,看着这简陋的花轿,十分嫌弃。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庙那日,她被绑着在佛像面前同镜顽拜了三拜。
夫妻对拜,才谓成亲罢。
她现下就是一个送进去的妾室,自然是没法拜堂的。
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会儿,他便见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暖花阁门口,他看着凝心由婢女扶着,满面春风地踏上花轿。
痛吗?是会痛的啊。手上的伤好似这时才发作,他左手隐隐颤抖起来。镜顽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兀自扯起嘴角。
镜顽慢慢地走出暖花阁,呆呆地停在一旁的小巷里。
其实凝心一直在骗他,他一直隐隐感觉得到。
只是他动了心,不忍见她皱眉难过。
鸾娘一时安静下来,转而道:“王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再没有比那更好的去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鸾娘你不为我高兴吗?”凝心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语气隐隐激动起来。
“高兴,当然为你高兴。但若是王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来同我说,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鸾娘抚了抚她的发,苦口婆心道。
凝心坐在梳妆镜前,不断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起码他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赌局接近他的。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轿子已到门外了。”惜玉来禀。
他摸了摸那佛珠,还是慢慢收了起来,轻轻垂下手,平和地看着她道:“那便恭喜你嫁与如意郎君。之前的事还望施主别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她强笑道。
“那贫僧先行告辞了。”他双手合十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她没有办法,她不能说自己只是把他当做赌局里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编了个谎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卑鄙。
“你喜欢的其实是他?”镜顽怔怔问道,缓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实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旧强迫自己正视他。
可当她看见他,她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镜顽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却未持剑,只是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张脸上是难得的温柔,含笑唤她:“凝心,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第一次他没有叫她施主,温柔唤她的名,锋利的眉眼溢满温柔,像秋漓湖里清澈的水一层层荡开涟漪。
“那施主,贫僧现下可去寻凝心了罢?”
“她……”鸾娘欲言又止,抬头便见惜玉正端着水在门后偷听,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来收拾。
“稍等,她懒得很,还未起呢。”鸾娘一个劲打哈哈,镜顽倒是并未多疑,道了声好就安静等待着。
但她始终是看着凝心长大的,前头便是康庄大道,她没理由坏了凝心的好事。
“小师父,给。”她还是挂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满意地合上。
他拿着那身契缓步走到一旁的银烛前,毫不犹豫地借火点燃了那纸身契。
“好剑,妙!”阁主甚为满意,难怪手下一直为他追寻这把剑,确是名剑:“你想要什么。”
“白银一万五千两。”镜顽开了价。
对于全宝钱庄来说一万五千两倒也不算天价,阁主挑了挑眉:“虽说这把剑确是妙极,可你一个出家人为何要这么多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