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季勤看来是如此。他凝视着那双沐浴在橘红色之中的眼睛。向来都有人为这双眼睛着迷,然后为这双眼的主人招致不幸。比如说仰躺在地板上开始僵硬的尸体,就是不幸之一。
季勤现在只看得见这一对美丽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又是什么神情?
你的脸会因为恐惧和厌恶扭曲吗?
快将他带离这个无法抹消的噩梦。
吧嗒,吧嗒,透明的水滴打在尸体露出来的眼球上。不知不觉间,季勤已经泪流满面。
奇怪,明明在不断流泪,他的视线却并未被泪水模糊。略显昏暗却依旧清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陈旧的运动鞋。
他感受到死者的视线锁定在他脸上。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下,那对混浊的瞳孔反着光,映照出季勤的身影。没准当人们找到这具尸身时,还能从涣散的眼球里找到印刻在上面的他的影子。
一定会是这样。他的影子如同眼前这一切,无法抹消。
刺耳的警笛声自脑内响起。
“呃?”
“我要恋爱或结婚……你会怎么想?”
“你想要结婚吗?”
“和你?”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你是不是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了?谈恋爱,或者结婚……”
季勤想起他身上的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
厨房的窗前挂着不透光的厚窗帘,窗帘是豆沙色。其他房间也是这样布置。季勤很久之前就没有见过窗外的景色了。
他也一直是这样。
“要吃。随便热点东西吧,菜都没吃几口,大家净在喝酒聊天了。”
男人随手将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好好把外套放在门口啊。”季勤头也不回,系上围裙烧起水,又拉开冰箱取出用保鲜膜封着的几只盒子。
季勤想松开掐在尸体喉咙上的手,也想扔掉那块沾满鲜血的玻璃,他迫不及待地要远离这具慢慢开始僵硬的尸身。可他失败了。他使不出力气来改变自己的姿势,四肢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吊住,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忽然想起,人被杀死后,可能会不受控制地失禁。想象着鲜血与尿液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腥臊气息,他的胃就紧紧扭作一团。虽然他并没有闻到什么臭气。他的嗅觉在此时此刻完全失灵了,和他的痛觉一样。
不用亲眼看,也能猜到那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季勤完全清醒过来,眼睛也适应了黑乎乎的室内。他回答着“是吗”,走到墙边打开了电灯。房间骤然变亮,季勤眯着眼睛转过身,发现男人跟着自己走了过来。
季勤嗅见他身上的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
“要不给你热点茶?解解酒。”
姑且把他称作是同居人吧。但实际上二人并不是这么平等的关系。季勤完全依赖着对方,吃穿用度,栖身之所,全数都由对方提供。如果没有他,季勤的结局只有面临死亡。
因为自己是个潜逃的杀人犯。
这个事实时时刻刻压在季勤的心头。从刚才的梦里醒来,季勤觉得无比疲惫,连话也不太想说。他抓着被子坐起身,感觉到半边身体酸麻发痛。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睡太久了。
你永远也不会放手吧?
“夏余。”
这一声呼唤真正地从季勤的口中吐出。他醒来,眼前是比梦境中的黄昏还要沉郁的黑暗。
可是,好像不太对。
英雄一直由我来扮演吧?
一开始会酿成这种局面,也是因为我是你的英雄。
就像现在一样。
少年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那就像是……他就是季勤的英雄。
回过神来,季勤又握着那块玻璃。
掌心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沿着嵌在肉里的玻璃流下。他能听见血珠以稍快的频率坠在地上摔碎。很快这阵声音就消失不见,季勤缓慢地抬起脑袋,看见暗红的血流了一地板。
他知道光靠自己一只手上的伤口,是不可能搞成这般惨烈景况的。眼前还在扩散的血泊,更多的来自于他的班主任。一个猥琐轻浮,胆小怕事,仗势欺人,色心不死,还秃顶的中年男人。
其实季勤早已清楚。
不管再来多少次,季勤都会握住那块玻璃,班主任的身体还是会被开一个洞。随后他由愤怒带来的激情很快退却,仓惶无助的漩涡将他吞噬。
然后,不管再来多少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少年,都会来到他的身前,毫不迟疑地拯救他。
白鞋带沾染着肮脏的血迹。再往上的校服裤脚,却很干净。
季勤极缓慢地抬头。脖颈处的骨骼发出僵硬的声音,噼啪噼啪,酸意和眩晕感爬上他的脑袋。他张嘴喘息。
也许因为站立着,面前人全身上下都被夕阳的光芒映照着,平白给人一种神圣的印象。
谁来救救我?
即使他知道自己现在属于加害者的立场,他仍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无助和恐惧。或者说,正是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原谅的暴行,他才下意识地希望能被谁拯救。
谁来救救我……
因为他早已在夜里回顾过无数次。
那两只暴突的眼珠一定还在死死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痕与血迹正在干涸。那张平时讲话就会喷出飞沫与烟臭的嘴,再也没法合上。季勤有种错觉,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咒骂或呻吟从那黑洞洞的口腔里飞出来。
原来他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班主任死去时的神态吗?他不记得。也许这副模样是经过了无数次的记忆回溯才变得如此清晰。
季勤没有回头,他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夏余此时此刻正直起身体,用那双眼睛凝视着他。
“你怎么想?”
今晚他身上有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
以后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
“夏余。”季勤说。
“你也没吃?几点开始等的……”
“反正也没事干。”
煤气灶吱吱地响起来。火焰燃烧的声音与水烧开的咕嘟声交叠。季勤盯着灶上蓝色的火舌。
“嗯。”
尽管两人都知道男人并没喝多少,起码连微醺都不算,却还是一起去了厨房。
“吃点什么?”
“我没等他们散场往回走了,只是路上又碰见认识的人,说了几句话。”
同居人以为季勤的敷衍是在对他晚归生闷气。
“耽误久了……对不起。”
正站在他身前的人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打扰到正在熟睡的季勤,手上的动作一顿,又慢慢地将薄被继续给他盖好。
“想给你盖点东西……结果把你吵醒了。”
季勤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这才记起自己正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直到睡着前,他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待同居人回家。现在屋里漆黑一片,大概是同居人回来后现把电视关掉了。
是这样才对啊。
骤然放松后,疑问与倦意一并钻了出来。昏暗的视野与柔软的怀抱令季勤开始在梦里犯困。玻璃掉到地上发出的叮的清脆的一声,也没能叫他清醒。
夏余依然不放开他。季勤现在才想起要回应他一般,回抱住他。即使头脑昏沉到随时都可能掉入梦中之梦,他还是下意识地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抱住夏余。
季勤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季勤并没有感觉到,现在他的五感都模糊无比,但他记得那份体温与气味。高中时少年的校服带着廉价洗衣粉的香气,略显刺鼻,却偏偏让季勤感到安心。现在季勤应当感到后颈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是当时少年的手掌覆上了他的脖颈。这一动作像是在安抚躁动的动物,他就在这样温柔的力道下放松身体。
原本干涩的喉咙也能慢慢挤出声音。
“夏余……”
就是现在被自己卡着脖子压在身下的小个子。
小个儿男人的衬衫上破着一个大洞,正好在前胸的位置。尽管在不久前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断气,还是有一股又一股的血流从那口洞里冒出来,堵也堵不住。
这么凶猛的气势,简直像是在抗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