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青?”我颤抖着嘴唇问。
“多了一个字。我叫刘青。”青青低下头,不再说话,好像讲到了她伤心的地方。我说,我只是想把一个东西给方威。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请她吃甜品。
讲到甜品,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抵挡不住甜品的诱惑。但青青还是拒绝了我,说:“谢谢叔叔,但还是不用了。”
“坏人都这么说。”青青没再看我,反而加快了脚步。
我拉住她的手臂的时候,她用她那双羚羊一般的眼神瞪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我要叫了。你松开我!”
“我真的是你爸爸的朋友,好朋友。你爸爸是叫方威,对吧?他现在还在西门那里打工吗?他的肩膀上有一道这么长的疤,是一次上工的时候不小心被钢筋划伤的。”
“青青。”有人叫了这个名字,小女孩回过头来,视线正对上我。
有个孩子从我腰侧挤过去,走到青青身边:“你忘记带这本啦!”他把作业本递给青青,向她挥挥手后,走向了一个成年男人。
我的手心黏糊糊的,心跳个不停。我会不会在这里遇上方威?
医生摇了摇头,他温和地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和你内人好好谈谈吧,也许会比来这里有用。”
我谢过医生,推开门,走出了医院。大街上人潮涌动,像我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挣扎着在眼眶中晃荡的样貌。
走到一处特别挤,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学生下课了。路过一群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十岁光景,嘻嘻哈哈的,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要是我和方威的女儿在这儿,大概也同她们一样大了。
我没有去西门,而是重回昔日和孙晓洁结婚的酒店门前,门口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我走到酒店大堂里,前台慵懒地看我一眼,见我不是来办入住的,可能只是个路过上厕所的,理也不想理。
踏上白色石块砌成的阶梯时,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九年前。刚踩到石阶上的我,内心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样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走着走着,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宴厅的大门,像拆开一件礼物似的,我想看看里面藏着的到底是怎样新鲜漂亮的、我未曾见过的世界。
现在不同于九年前,空空的宴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往前走。可我的想象让我的周围簇拥满了人,他们的口中连声道着祝福。而站在红毯的终点的那个人,是方威。
看青青现在的样子,我知道她不会跟我一起去吃甜品。于是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包进一张没用的白纸里,递给青青:“把这个转交给你爸爸。”
她伸出手,却又不敢接,睁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是我欠他的。”我不敢看青青的眼睛。她什么都像我,鼻子、嘴巴、耳朵,简直是缩小版的我——除了那一双含着澄澈目光的眼睛总会让我想起方威。
“那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家里人不同意?”医生握着笔,仔细地听着我的叙述。
“算是,也不算是。”我说,“但我和a有一个女儿。”
“你这其实不应该来看医生,至少不应该看男科。”医生表情严肃,我想他是瞧不起我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但我还是要讲下去:
以前看着襁褓里的她,我总会想她应该叫我什么。她可以叫我爹,也可以叫爸爸,但方威总觉得女儿叫他妈妈很别扭,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还是个男人。我就开玩笑说,那叫我妈妈?你觉得合适吗?
没想到方威端详着我,说:“我觉得挺合适的,你这么……这么漂亮。”他知道说我“漂亮”会引来什么。我也顺着他意,摆出一个漂亮的笑容,然后狠狠地肏了他一顿。
但今天听到青青叫我“叔叔”,而我又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套进这个称呼所要扮演的角色中,我才明白我是一个与他们的幸福无关的陌生人。
青青愣了神,一时间不能处理这么多的信息,她缓缓地开口,再一次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说,“对了,你是叫方青青吗?”
“不是。”似乎我先前的话让她放下了些许戒备,青青瘪瘪嘴,说道,“我爸爸说,我是跟妈妈姓的。”
然而我只看到那个叫做青青的小女孩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不去看她的同学们是怎样和他们的父母撒娇的。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家店门口,她扭过头来看我:“你是谁?”
犹豫了一下,我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这么想着,我忽然瞥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小女孩,脖子后面有一片醒目的胎记。
色红,犹如火烧。
我拨开人群,往她的方向跑去,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她该喊我什么。
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
我选了一张长桌躺下,看着宴厅上方挂着的璀璨无比的吊灯,缓缓地闭上眼睛。
现实不会告诉我,梦也不会,但我好想知道。
她接过钱,小心地拉开书包拉链,将它放进最内层。
“那我走了,叔叔再见。”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与我告别,低下头,抓紧书包两侧的袋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熟悉的转角处,再往前几百米,拐个弯,穿过那一条繁华的大街,我将看到一片还在施工的土地。那里拆了建,建了拆,好像在那里待过的所有东西都不能长久。只有那些农民工,顶着烈日,寒暑不变地工作着。
“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地去想他,我甚至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但他在我的梦里会以各种样态出现,有时候是鸡,有时候是牛。印象最深的一场梦里,我在剥蚕茧,剥着剥着,里面死掉的蛹却又复活,像沸腾一般的褐色的水,蠕动着将我包裹吞噬。我的妻子被我的叫声惊醒,她说我一直在喊两个字,节奏急促,根本听不清楚是什么。但我清醒过来就知道,我是在喊a的名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直接帮你挂精神科的号。”
“不需要。大夫,你继续给我看病吧。我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我握紧手里的塑料袋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纸片上,无一不印刷着正常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