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湫洛转了过来。丹只有一个,什么叫做“留在燕国的”?
“属下不知道秦王是怎么瞒着太子爷的,前太子的首级已经送至秦国,秦王初春的时候就过目了,全秦的人都知道,唯独太子爷还被蒙在鼓里。秦王或许是怕太子爷日后知道了追问,所以命人葬了。可前太子留在燕国的尸首却还停在绛薇宫,陛下因为先前荆轲刺秦王之事被秦国嫉恨,迟迟不敢以太子之礼下葬。太子爷若不回去,前太子的尸骨只能任其腐朽臭烂……”
湫洛听了猛觉得天旋地转,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哥哥、那个比谁都温和聪慧的太子,他一直以为他会高坐朝堂统帅百官,可现在竟落得身首异处。湫洛有点站不稳,抚了抚假山,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为什么父王要将丹……的首级……送过来?”
“我的事,还用不着你训话。”湫洛有点愠怒。
“太子爷恕罪,可狼穆所言句句属实。太子爷请想,若秦王顾及太子爷的感情,怎么可能起兵伐燕?对所有君王来说,只有莅临天下才是一生大计,谁会为了儿女私情……”
“闭嘴!”湫洛心烦意乱,转身就要走。
狼穆于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代表的是燕国,却正与他日夜相伴的秦王立场相悖。
若临天下,倾军来迎,江山为媒,君威为证。说出这样话的人,让湫洛如何去放手?整个初春,湫洛都生活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秦王也看出了他的异常,然而湫洛只说是思乡。
湫洛躲了狼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春末的一个黄昏后,他被单独巡视的狼穆抓了个正着。起先看到狼穆他还有点惊讶,但是转即想来,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无非是那个人处心积虑的在接近他罢了。
看到主子们在前面,护卫们自然退向一边,湫洛起先也没有在意,可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眼角却瞥到了队伍中的狼穆。虽然狼穆只是恭敬地站着,似乎与其它侍卫无异,可是湫洛总觉得,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催促和压迫性的期待,让他莫名地心里紧张。
然而,等湫洛抬眼直视狼穆时,他却只是垂首站着。
下午秦王回来,说外面春色正好,命人摆了晚膳在园子里享用,湫洛又看到狼穆站在远处的垂柳下,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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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狼穆,湫洛却比之前更加烦躁。
“太子爷不用担心,秦王素来宠爱陛下,宫人皆知,若太子爷要在秦宫外围散步,想必没人敢有微词。只要太子爷出了内墙,外墙的后门自然有人接应。”
“我若出去,自然会有人跟着。一旦哪日遣了随从,虽然宫人也都遵命,可立刻便会上报给秦王。”
狼穆叩首:“太子爷天生聪颖,又深得秦王喜爱,想必会有办法的。”
狼穆知道,他的太子现在正在心里剧烈挣扎,只是火还需要再大一点。狼穆依然恭恭敬敬面伏于地上,幽幽道:
“燕将破亡,前太子尸骨未寒,太子爷还要惦记敌国的鸳鸯暖帐吗……”
湫洛的心猛地一紧。
湫洛却被他吊得心里难受。他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如果你最爱的人要杀你的亲哥哥,而且还是自己的父亲手刃儿子。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理直气壮,那么你要怎么办?
心无以复加的慌乱着。
湫洛的手掌已经在衣袖里攒出血来,丹唇此时被咬得惨白。秦王,那个让自己记挂了十年的男人,他爱他的志在江山气势凌然,却也因为那个人的意志而国破家亡……
说到这里,狼穆偷偷看了一眼湫洛。后者只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既然丹已死,他想知道的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狼穆见湫洛没有反应,继续说:“可秦贼不甘,命李信放火烧山,非要‘河泽尽、荒山焦、挖地三尺’。那时燕王室就躲在附近,生怕此事殃及宗亲。陛下权衡利害关系,不得已忍痛派人将前太子杀掉,将其首级献给秦国,想以此求得休战,保住燕国不亡。”
湫洛听得心里如被鼓槌,那个对谁都无比温和的哥哥,有什么理由要为了一群或许连见都未曾见过的宗亲枉送了性命?
湫洛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心态,他只知道,充斥在心里的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感动,却也是被两国立场所左右的纠结。
秦王,这个野心十足的男人,连他的爱都是如此的气势磅礴,却沉重得让人不敢逾越。
湫洛不知道自己是能否能够承受得起这份深沉的爱,可是,国家与个人,他真的难以抉择。
“太子爷不知道?”狼穆惊讶地抬头,又似乎是觉得失礼,迅速低了下去。回答:“荆轲刺秦王,秦王险些丧命于短剑之下,这虎狼之人怎么能不心生嫉恨?此事之后,他便派兵攻打,直击蓟都……”
“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湫洛打断了他,这些事情他知道。那个时候他主动献身,得到的却不是垂怜,而是更加肆意的欺凌。湫洛不愿意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闭上眼睛,问:“这与父皇……杀皇兄有什么关系?”
“太子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件事之后,秦王似乎心有不甘,于冬末再次起兵攻燕,蓟都被破后,陛下与前太子逃亡辽东郡。秦将李信率领秦军数千人,穷追前太子至衍水,幸而前太子因潜伏于水中幸免于难……”
“太子爷可知前太子现在如何?”狼穆突然说。
听到丹的称谓,湫洛顿住了脚步,可是这个时候不能服软,他只是背着身子,保持着刚才要离开的样子,冷道:“你不是说‘丹已死’吗,怎么连自己的谎言都忘了?”
“前太子确实已死,”狼穆恭恭敬敬回答,一点都不因为湫洛的态度而怯懦或生气,“属下指的是留在燕国的前太子。”
“太子爷,”狼穆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却不起身,只是跪在地上问,“太子爷在躲着属下。”
湫洛只是本能地向四周张望,怕人看到他们。毕竟,狼穆行的是周礼,与秦宫的规矩有点不同,若被人撞见,难免生疑。湫洛皱了皱眉,说:“不要叫我太子爷——你到底是想怎样?”
狼穆装作没听到前半句,继续叫:“属下知道太子爷眷恋秦王,但是太子爷须知道,这天下大事容不得几分儿女私情。”
自从那次狼穆表明身份之后,湫洛总觉得这个自称燕国来使的人,如同幽灵鬼魅般地如影随形,以那双焦灼而胁迫的眼睛催促着自己快点下决心。
然而湫洛却无法摆脱狼穆,因为护卫是狼穆的工作,他做的一丝不苟,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湫洛知道,那个人如同危险地蛰伏在秦宫的幼狼,随时准备着什么,并在若有若无的接近自己。
湫洛快被他逼疯了。
湫洛不再说话,兀自离开。
身后狼穆对着湫洛离开的背影再一叩首:“太子爷深明大义,必将为燕国歌颂。”
湫洛听了在心底冷笑。什么歌功颂德假仁假义,不过是为了满足某个阶层的需要,丹那般的人儿,不也是最终为了所谓的国家危亡而沦为夭魂。
胸腔的地方好难受,思绪是如此的混乱。他强忍住无法承受而逃离的冲动,压着声音问:“丹的尸首还在绛薇宫?”
狼穆听了大喜,立即道:“事实上陛下也不忍前太子这般,虽对外宣称停尸绛薇宫,实则绛薇宫里只是一副替死鬼的皮囊。陛下已经偷偷命属下等人将前太子的龙体运送至秦国边境,希望能与首级合葬。可最终要如何,只等太子爷定夺。”
湫洛沉声半晌,道:“我要……怎么出去?”
秦王爱他,他亦爱着秦王。可是,秦王除了湫洛,谁都不在乎、不留恋,除湫洛外,其他人不过是他可以随时弃之的棋子。
可秦王的爱,这不代表他可以理直气壮的伤害他的家人。湫洛不是秦王,他无法容忍那个人的恣意狂然。
冷酷、肃穆、端庄、狠绝。这是湫洛早就知道却刻意忽视的秦王的另一面——他对自己之外的人的另一面。这样的秦王,让湫洛好害怕……
河泽尽、荒山焦、挖地三尺……的确像是那个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狼穆继续添火:“现下只有太子爷能够为前太子敛骨了,陛下顾及秦国不便做这些,宗亲更是唯恐避而不及。唯有太子爷和陛下的这层关系……”
有些话到一半就可以了,说出来了,反而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意味。
整整一夜的无眠,湫洛几乎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的。等他醒来,秦王连早朝都上完了,池影进来告诉他,秦王下朝之后曾回来过,但看到他在睡觉便没有打扰,改去藏书楼办公。
湫洛素来是恪守生活作息的人,昨夜晚睡晚起之后,就觉得浑身无力,于是叫了池影出去散步。
现在是初春时刻,花园里许多花都冒出了芽孢,却还未及繁茂。湫洛漫不经心地看着熟悉的景致,此时,一小队巡逻的护卫与他们迎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