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名熙忍不住笑了:“师兄啊,你信不信我要是这么说了会死的更惨?”
鹿笙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
“因为,掌门肯定会以为是我蒙骗了你。”
“掌门不是你师父吗?”第五名熙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叫他师父?”
“掌门不喜欢我这么叫。”
鹿笙在一盏八角宫灯前站定,昏黄的灯光闪了闪。
他们对视一眼,第五名熙把两个倒霉鬼踢到床底,招招手:“走吧,师兄。”
他们走出小屋,一眼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锁妖塔。
锁妖塔的夜晚比白天热闹的多,每一层都亮着昏黄的灯。那些木雕镂空的八角宫灯,蒙着薄薄的白纱,无一不画着红色的符咒。
鹿笙眉头紧锁:“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
“鹿笙?谁是鹿笙?”
“蜀山大师兄?怎么会来这里?”
“听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不会伤害他。”鹿笙俯下身温声安慰,从乾坤袋掏出一瓶九转回元丹,倒出一颗在手心,穿过铁条的间隙送过去。“你太虚弱了,会撑不住的。”
猫妖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不敢去接。
鹿笙沉默片刻,眼看她的脸色渐渐衰败,裙底渗出丝丝缕缕的羊水和血液,孩子却毫无动静。
第五名熙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说得对。那你想如何证明?”
鹿笙摇摇头:“我证明不了。世间秘术万千,亲眼所见未必为实,亲耳所闻也未必是真。”
“所以你不打算去了?”第五名熙问。
他们互相传音,笼子里的妖怪们听不到,只看见他们静静地站着不动,奇怪之余,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怀孕的猫妖忽然大口呼吸着,额头的汗珠接连滚落,嘴唇颤抖着痛吟出声。鹿笙猛然抬头,周围的妖族们纷纷惊疑地转头看她。
猫妖的指甲陡然变得又尖又长,用力攥紧冰冷的囚笼,喘息越发急促:“呃啊……孩子、孩子要……啊!”
“……”鹿笙半晌无话。
“听说蜀山的独门心法可以看见妖怪的真身和法相,你应该可以确定,这里关的都是些没有吃过人的妖怪。——但凡吃过人的,掌门不可能让他们活下来。”第五名熙继续说,“我娘,也曾经是这里其中一员。”
“……你娘?”鹿笙转头看他。
他抬起头,一个笼子一个笼子仔细看去。
翠鸟的羽毛七零八落,半边身子都秃了;蝴蝶没了翅膀,看起来像一只丑陋的毛毛虫;兰花妖衣衫不整,撕开的裙子里青青紫紫;百灵嘶哑地叫了一声,听着与乌鸦并无分别;鲛人的尾巴坑坑洼洼,鳞片缺了大半,血肉模糊……
猫妖倚在笼子边,挺着大肚子,披头散发,恍恍惚惚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鹿笙运笔如飞,在洁白的墙壁上迅速勾画出一串繁复华美的符文。点点星光散开,空无一物的墙壁轰然洞开。
锁妖塔内九层贯通,空明渺远,结界累着结界,阵法叠着阵法,一眼看不到顶。
成千上万盏八角宫灯漂浮在层层结界之间,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铁笼子,仿佛满天的孔明灯。
“掌门逼我默过一千种符文。”鹿笙回答,“默不出来不许碰剑。”
好奢侈啊,一千种符文。
第五名熙羡慕的目光掩都掩不住,鹿笙察觉到了,便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第五名熙悄悄地绕过守山大阵,熟门熟路地迷晕两个巡塔的弟子,对一脸复杂的鹿笙努努嘴:“别这么惊讶,没两把刷子我怎么活到现在?”
他掏出两颗从大巫那里顺来的易形丹,塞一颗到鹿笙手里:“易形丹,吃下去可以变成任何你想变成的人,不是人也行。——不过药效只有一个时辰。”
“我并非幼童,没那么容易被蒙骗。”
但是,君子可欺啊。
第五名熙乖巧地递上朱砂笔,一脸好奇:“师兄还擅长符文吗?我还以为师兄只喜欢剑。”
第五名熙拿出一支蘸着朱砂的笔,鹿笙说道:“我来吧,你的右手有伤。”
第五名熙随意地甩了甩右手,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小伤,不妨碍画符。”
鹿笙摇摇头,坚定地伸出手掌。“若是掌门怪罪下来,你便说是我开的门。”
每一面墙,每一块瓦,每一根柱子,都刻着玄妙的符文,它们彼此连接呼应,构成了一个庞然的封印大阵。阵里的每一个妖族,都像钉死在砧板上的鱼儿,苟延残喘,无力挣扎。
“这阵法好生厉害。”第五名熙揉揉着闷闷的胸口,“蜀山的祖师爷不一般哪。”
“与祖师爷无关。锁妖塔的阵法都是掌门布的。”鹿笙轻声道,“他花了九九八十一天,不眠不休,一个人布下了整座封印大阵。”
“不。”鹿笙吃下了易形丹,“即便如此,也唯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吓我一跳。大师兄你好啰嗦啊。”他笑嘻嘻地抱怨着,“还以为你不去了呢。”
两人的身形容貌缓缓变化,逐渐成型,和第五名熙迷晕的两位弟子一模一样。
“屁的好人,蜀山哪有好人?”
“这是九转回元丹,疗伤用的。”鹿笙把猫妖抱出囚笼,将她靠在墙边,再次摊开手掌。
猫妖看了一眼他的无影剑,哆哆嗦嗦地抓起丹药,含在嘴里,死死咬着牙,下身默默用力,喉咙间隐忍着惨淡的呼痛声。
他闭了闭眼,无影剑出现在手中,剑光一闪,八角宫灯应声而碎,化为齑粉。
他在散落的粉尘里轻声道:“我是鹿笙。”
妖族们爆发出一阵骚动,惊疑不定地俯视着他们。
她惨叫着倒下,身体不停地抽搐,汗湿的发丝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狼狈又虚弱。
鹿笙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飞身而起,穿过第一层结界,拉着宫灯金黄的穗子,瞬间拽到地面上。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不要……”猫妖惊恐地哀求,泪水盈满眼眶。
“是啊,我娘,她是紫藤花妖,刚刚化形就被抓到这锁妖塔。后来她好不容易逃出去,遇到我爹,又生下我。本来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可是没过几年,就被一位蜀山弟子发现了。”第五名熙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微笑,“再后来,我就成了孤儿。”
“……抱歉。”
“跟我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第五名熙笑道,“我来蜀山,原本就是为了复仇,可惜实力不济被你抓了。而这些可怜的小妖怪们,我虽然想救,但没这个本事,才不得不向你求助。我知道,师兄是个心软的好人。”
人参精瘦骨嶙峋,少了两条胳膊,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深深地低着头,不敢与他们有丝毫目光接触……
这是锁妖塔,还是人间炼狱?抑或两者,原本就毫无区别?
“师兄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吗?”第五名熙传音问。
每一个铁笼子里,都关着一只妖怪。
第五名熙和鹿笙走了进来,像一颗石子丢进湖面,激起层层波浪。
愤怒、恐惧、隐忍、悲痛、厌恶、仇恨……鹿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厌憎的目光,仿佛深深的沼泽,一瞬间把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这是内门弟子才能学的吧?我一个外门……”
“都是蜀山弟子,谈何内门外门?”
第五名熙一时语塞。这大约就是外门弟子们抢破了头,也要争着去帮鹿笙打扫跑腿的原因。
鹿笙两根手指捏着丹药,仔细看了看。
第五名熙率先一口吞下,双手环胸,揶揄地笑:“放心,没毒。”
“我并不是怀疑有毒。我只是在想,既然我们可以是假的,那又如何证明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鹿笙平静地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