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枕上萧玠膝盖的瞬间,狄皓关要拧他手臂将他拖拽下来,被萧玠立刻制止。他手掌滞在半空,终于落在汤惠峦脸畔,五根手指像母亲一样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低声问: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咱们樾州的祖坟都被刨了。
此言非虚,汤惠峦被擒当日,樾州百姓便赶去菊山,把汤氏祖宗的尸骨全部从黄泉之下挖出来曝晒鞭打。萧玠听见汤惠峦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他叫道:没办法,娘,我没办法忠孝不能两全我没办法
一道闪电从萧玠心头劈落,他浑身一震,紧着嗓子问:什么忠?你叛国引贼,这叫哪门子的忠?
殿下,别问了,他这样问不出什么。狄皓关道,给他灌药,这药能补气安神,别叫他脱水死了。
三大碗汤药灌下去,汤惠峦已然脱力,伏在地上不知嘟哝什么。萧玠心中略动恻隐,问,叔叔,给他松绑吗?
狄皓关摇头,服膏之人最是恍惚,等他有些神智再说。
这是萧玠第一次见戒膏的人。简直不是人,是头畜生。整座牢狱里都听见汤惠峦的惨叫撞头之声。狄皓关跪住他膝窝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捆猪羔似的拿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为防咬舌,狄皓关也堵住他的嘴,汤惠峦只能咚咚以头抢地,简直像个以发覆面以糠塞口的厉鬼。
萧玠发现他脸色逐渐紫涨,忙将他堵嘴绢布取出来,破碎的哀告声一下子和涎水一起流出他口中。
汤惠峦直着眼睛,喃喃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萧玠忙扶他起来,我知道叔叔要代我立威。
臣这些年观闻,殿下将来为君,必然不让陛下。但殿下对下面的人太心软了。若是个人都能因为有隐衷违逆上令,国家岂有法度可言?狄皓关道,臣这几日住在这里,帮他戒膏。殿下千金之躯,暂且退避吧。
我在这里。萧玠道,他迷乱之际嘴里或许会漏一些关键信息,我和叔叔一起在这里。
萧玠把他搬离膝盖,说:叔叔,我有时真的痛恨我这么软的心肠。刚刚有一个瞬间,我在可怜他。
狄皓关长叹一声。
萧玠撑着膝盖站起身,低声说:天不早了,我回去看看看看甘郎,辛苦叔叔盯着他。
据我所知,不少草药有致幻之效,菊山山深地广,出些东西应当不稀奇。拿这些东西喂给他,既能吊他的性命给殿下交差,又能叫他日夜备受折磨。有这等手段,你们放到肃帝朝的酷吏堆里都是屈才!狄皓关冷冷道,殿下交给的差事,你们就是如此欺上瞒下、搪塞推诿么?
狄皓关威名在外,军中无不敬佩。狱卒闻言匆忙跪地,卑职有罪,卑职卑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救他!
樾州之乱背后诸多疑点,齐军如何进城,奸细究竟有几个,至今只有推断未有实证,他这张嘴比多少鸟枪管用得多。难道殿下的深谋远虑,都有张榜告示,好让敌军全都知道?狄皓关道,不听令旨,当斩首以正军纪。
汤惠峦没有回答。
他婴儿一样蜷缩在萧玠膝盖上呜咽起来。许久,他听见汤惠峦哭道:我想死,娘,我该死。
萧玠还要再问,被狄皓关按住肩膀。狄皓关道:他精神太差,现在也问不出什么。
萧玠没再多说,从汤惠峦身边茅草堆里慢慢坐下。他看到昏黄油灯照亮汤惠峦脏污的身形,乱发缝隙里,他眼皮微微颤抖,一道泪痕从眼角滑落。他嘴唇蠕动,似乎在叫什么。
萧玠凑近前,听清他模糊叫着:娘我想洗澡娘
不知道为什么,萧玠对着这个罪大恶极的人突然心酸。汤惠峦认不得人,拱动身体凑近他,要靠在他膝盖上,仍叫: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娘别不要我
狄皓关按实他,道:看来这小子在狱中寻过死。好好的手腕子烂成这样,叫他差点把经络啃断了。
我不杀你。萧玠抓紧他肩膀,大声叫道,我不会杀你,我不会叫你这么轻易就死了!樾州为什么遭此劫难,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不说清楚,休想一死了之!
杀了我吧!汤惠峦呜咽,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狄皓关问,那孩子那里?
萧玠一愣,道:我每日得空就回去。他也不怎么想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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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回屋时,见旭章抱着画书坐在床头,把一块奶糕掰成两半。小的一半自己吃,大的一半送到秦寄嘴边。秦寄趴在枕上皱眉,仍张嘴把糕吃了。
叔叔。萧玠阻止,是我安排不当。停了他的差事,叫他家去吧。
狄皓关抱拳:臣谨遵令旨。又喝道:还不出去,找冷水、麻绳,再找郎中开川芍、钩藤和洋金花来!
狱卒不敢争辩,连滚带爬地跑下去。狄皓关便冲萧玠跪倒,道:在殿下面前颐指气使,是臣僭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