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鲲抬袖擦了把脸,道:太阳喊我娘,你再喊我娘,那不差辈了。
萧玠道:反正已经乱七八糟叫起来了。
宫灯边,他们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起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萧玠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说:我晓得,鹏英,这几年我看在眼里。多少女人比男人顶用,多少女人吃了盖天的苦。这些有本事的女孩如果都站上朝廷,而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蠹虫那是胜过而今百倍的盛世啊。
说到这里,两个人已然热泪盈眶。崔鲲又找出虞仙翚的设计图纸,萧玠一一过目后,全部批准建设。又道:那座水转纺车,叫她放手去做。就算不成,也是功劳一件。
两人多年未见,畅谈至深夜。萧玠不吃酒,只为她添,崔鲲凡添必饮,酒残灯烬时已泪落涟涟,道:殿下,我其实不愿讲这些,矫情。但你不晓得,这些年我的心里,总觉得对你不住。
殿下只知虞成柏是肃帝元老,虞山铭是怀帝原配,却不知虞成柏之妻、虞仙翚的祖母黄氏夫人,正是大梁脚踏纺机、织机的研制之人。崔鲲道,虞成柏和次子虞山铭战死后,黄夫人由虞山铖护送还乡,一直是一众孙女伴随左右。虞仙翚的纺织之才,亦是家学渊源。
萧玠问:她跟着你去的?
崔鲲颔首,当时她来找臣,臣也有些讶然,但虞娘子要为母发丧,还要照顾幼妹,倘若跟随亲戚回乡,只有出嫁一途。东宫虽有接济,但她不愿取用,说从小熟习文字,愿从臣身边谋事。当时潮州杂务颇多,臣怜惜她一个孤女,便叫她跟随臣做了女史。臣去视察潮州缫丝局,她便给出建议,不过一个月,便造出了轧棉机。
崔鲲颔首,这种纺车还在调整构造,尚未试验成功。但她的轧棉机和脚踏纺车在去年夏天已经投入使用,使柳州一州之境,一跃而成天下半数棉布之乡。陛下大悦,在柳州特设织造府,以其为织造大史,算是名动九州。
萧玠道:如此大贤,不知可否一见?
崔鲲笑道:如此大贤,还要多谢殿下发掘。
两人静了一会,萧玠又问:柳州的阿芙蓉作业停止后,又怎么安置的?我听陛下说,柳州这几年又繁盛了起来。
崔鲲道:纺织。
柳州沙土适宜罂粟生长,更利于棉花种植。如今由州府倡导,农户们意愿很高。崔鲲道,除此之外,柳州也更新了纺织作业方式。殿下或许不知,要织就一匹棉布,先要轧棉,也就是让棉籽脱离棉花,再而弹棉花,然后纺成棉线,再把棉线织成棉布。这样一套流程下来,耗费不少人力。如今一位女官改良了技术,譬如轧棉,从前是以手剥去籽为主,如今她制作出一种新的轧棉机,由两人手摇脚踏即可工作。两人一日所轧棉花,当原本手剥五十人之数。
崔鲲倾身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香气,是杜鹃花香。是胭脂吗,还是香膏?崔鲲素日不爱脂粉,是什么叫她有所妆扮呢?这到底是女儿家私事,萧玠也没有过问。
倘若她有所中意,也是一桩佳事。
萧玠笑道:又来,你哪里对我不住?
崔鲲连连摇头,若非我当时托小郑帮忙,有他陪着,哪里还有姓虞的姓沈的?你这一路走来不会这么辛苦。
萧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他虽是我的伴读,却不能陪我一辈子。该是我的辛苦,谁也替不得我。你说我不晓得你的对不住,其实你也不晓得,我有时候看着你,像挚友,像姐姐我是没母亲的人,但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母亲。鹏英,你不晓得我对你有多么多的感激。能和你相交一场,是萧玠此生最大的福气。
萧玠惊得说不出话,对面崔鲲眼神明亮,继续道:革新纺织技艺,只是虞织造的功劳之一。在陛下特设织造府后,虞娘子上书,请为民间聘请的织工高手设置官衔,其余录为吏员。如此以来,织造府上下俱为女官。
崔鲲深吸口气,道:殿下知道,陛下特设女科,但效用微乎其微,是千百年来读书入仕的枷锁限制,难以一朝打破。女子读书不易,在百姓眼中,女人当官不过是朝廷自欺欺人的幌子。但织造府女官一出,地方的娘子们备受鼓舞。做官对她们来说已经不是隔着鸿沟、想都不敢想的天外之事,是努力能得的可能。
崔鲲声音微微颤抖:殿下,她们看到了可能,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就会努力,但凡努力,何事不成?
萧玠不解:我?
是,若无殿下一时恻隐,她只怕要孤身返乡,终身埋没了。崔鲲眼神热亮起来,虞三郎入殓时,郑宁之带来了他的大妹,名唤虞仙翚,今年已经十八岁。就是这样十八岁的娘子,已经名满天下,叫一众乡人敬称虞姑了。
萧玠一时没能回神,问:虞娘子在闺中擅长纺织么?
萧玠大惊,这么多?
崔鲲道: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除此之外,她还遍阅农书,看到古书记载一种水转大纺车,借助水力即可传动纱锭纱框。但这种纺车只适宜纺麻,不适宜纺棉,她就更改尺寸,将纺车拆解成三辆小型纺机。如果安装完成,当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不劳而毕。
萧玠问:不用人力,只用水力,就能纺成棉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