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赶到现场时,唐博轩已经被五花大绑,捆绑在了习武坪的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凶杀现场就在这里,唐洪锦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咽喉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黑色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
“子母阴阳锥。”执剑长老对唐一一说,“唐洪锦躲过了其中的六发,被第七发射穿咽喉,当场毙命。”
唐一一阴沉着脸,目光从唐洪锦毫无生气的面孔上扫过,再停留在唐博轩那双饱含着悲哀的瞳孔上。只是在几个月之前,唐一一还在和御剑长老开着玩笑,认为这两个杰出的年轻人可以做他们的接班人。但没想到,仅仅只过了几个月,其中的一个就杀死了另一个,并且还是在唐家堡里下的手。
“还请崔小姐不要动粗。”手下留情的唐洪锦收回剑鞘,继续拱手说。
西岭派门人们慌忙赶回来,围在了自己的掌门人身畔。他们虽然纷纷拔出了兵器,但面对着唐门,终究还是不敢真的上前动手。崔雪喘着粗气,狠狠地瞪了唐洪锦好一会儿,大概是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实力相差甚远,终于只是在地上啐了一口,转过身扬长而去。虽然仍然是西岭派先下山,但从面子上而言,无疑是唐门赢得足足的。
唐门在江湖上树大招风,西岭派的挑衅对于唐一一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被她抛诸脑后。但令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两个月之后,有一天深夜,忽然有弟子急急忙忙跑来敲门。唐一一知道,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由,普通弟子绝不敢深更半夜打扰家主休息,连忙趁着钟含秀去开门的工夫,自己也匆匆穿好衣服,走向院门。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讨好谄媚唐洪锦,在这样的场合下,还是有人敢于表现出他们的骨气。当唐门的一行人从金顶下山时,正巧和西岭派狭路相逢。刚刚接替其父掌门之位不久的西岭派少主崔雪并没有礼貌地让道,而是抢先占住了路口,让自己的门人先行下山。
唐一一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去计较,但唐门弟子们却多数不忿。武功最高的唐博轩冷笑一声,正要走上前,却有另外一个人抢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一个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人——一向与人为善的好脾气的唐洪锦。
“我倒是觉得,你好像已经心里有数了。”御剑长老说。
“我再没数也得有数。”唐一一说,“那两个小东西太突出了,让我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蓝天潢、齐修和唐麟——断臂之前的唐麟。”
唐一一所说的两个特别突出的小东西,是唐门子弟中的两位青年俊杰,唐博轩和唐洪锦。这两个人都早早展露出超人的武学天赋和过硬的办事能力,因此一直被唐一一和其他长老们重点关注。不过两人的性格相去较远。唐博轩堪称武痴,终日醉心于武学,在江湖上的年轻人中即便不是第一,也至少能排前三。但他对于门派事务却并不是很热衷,日常和唐家堡的其他弟子也不算亲近,略显孤僻倔强。唐洪锦武功比他略逊一筹,但待人接物老到圆熟,在武林中有不少的朋友。。
大半个月之后,唐博轩正躺在地牢里,闻着垫在身下的发霉稻草味默默发着呆,几个刑堂弟子又过来带他去受审。唐博轩照例顺从地戴上手铐脚镣,跟随他们来到刑堂,刚刚走进去,他就看见唐一一身前的木桌上放着一样物件,这样东西让他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只带着水蓝色绣花的八角胭脂盒。
“我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了吧?”唐一一说,“你是个聪明人。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省得我再多费唇舌。”
至于他和唐洪锦之间的关系,得到的反馈也基本是“两个人表面上很和气,区别无非是唐洪锦更喜欢主动打招呼”之类,在这个夜晚之前,从来没有人发现他们有过任何冲突龃龉。
在此期间,执剑长老多次审问了唐博轩,连唐一一都亲自去问过两次,但唐博轩始终坚持着之前的说辞,除此之外,多一句话都没有。
唐一一并没有放弃,没有草草结案把唐博轩处死了事。她不厌其烦地派人询问唐家堡里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外堡杂货铺里的一个小学徒。终于,她在自己年轻时曾经常光顾、后来却彻底疏远的胭脂铺里得到了一条看似不太起眼的信息。
唐博轩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开口作答:“我们吵了起来,吵到激烈处,就动起了手。我没能控制好轻重,失手杀了他。”
唐一一冷笑一声:“没控制好轻重?失手杀了他?我是在看两个卖包子的粗汉滚地打架吗?你到底有什么不敢说出来?”
唐博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选择了继续沉默。
人变老的标志有很多种。对于唐一一而言,除了每年过一次就让她难受一次的生日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她清晰地发现自己正在老去,那就是对唐门年轻弟子的选拔。
“妈的,我怎么觉得我刚刚才被老家伙们选拔过?”唐一一抱怨着,“这一转眼就轮到我去考察年轻人了?”
站在唐一一面前的“老家伙”、御剑长老捋了捋近乎全白的胡须,微微一笑:“我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大约每一个人都会有吧。但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变老,并且每一个人都会最终接受这个现实。”
“把他带到刑堂。”唐一一吩咐说,“我来亲自审问。”
片刻之后,唐一一已经坐在了刑堂的高台上,而唐博轩则跪在台阶下,依旧被捆得像个粽子。一向性情倔强的唐博轩,此刻低垂着头,完全不见平日的傲气,仿佛是已经默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处罚的准备。
“你为什么要杀他?”唐一一问。
“禀报家主,出大事了。”报讯的弟子甚至顾不上施礼,“唐博轩杀死了唐洪锦。”
“你说什么?”纵使唐一一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此时也震惊得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你再说一遍?”
“唐博轩杀死了唐洪锦。”弟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字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唐洪锦走到崔雪面前,很有礼貌地拱手:“崔小姐请了。”
崔雪斜着眼看看他:“没什么好请的,我和唐家堡没什么话好说。好狗不挡道。”
看见唐洪锦没有让路的意思,她伸出右手,以一招千秋岁寒揪住了唐洪锦的肩膀。唐洪锦并没有躲闪,也没有出手格挡,崔雪手上发力,看来是想要摔对方一个跟头,但内劲吐出之后,她自己的整个身体却陡然失去平衡,表演了一个精彩的侧空翻,眼看屁股和脊背就要着地,躺在峨眉山雪后的烂泥里。唐洪锦剑鞘递出,在崔雪的腰间轻轻一带,她稳稳地站立在了地上,并没有狼狈不堪地摔跤。
“就像是把当年的蓝天潢劈成了两半。”御剑长老说。
“照这么说起来,一个可以接替你的位置,另外一个有机会接替我的位置。”唐一一说。
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倒是在半个月后的川内掌门集会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验证。唐博轩在比武中独占鳌头,尽管已经很明显手下留情,还是没有任何同龄人能够在他的手下走过三十招。至于唐洪锦,在短短的几天内就交到了一大批的新朋友,比之唐博轩更加引人注目。这当中一半的原因是唐洪锦的确很有魅力,另一半则是因为很多人都在猜测,唐洪锦未来会成为唐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搞不好就会是下一任掌门人,那自然是要好好巴结一下的。
“唐博轩大爷来我们这儿买过一盒花露胭脂,价钱不便宜。”一位胭脂铺的伙计说。这家胭脂铺并没有开在外堡,而是在山外的一处镇子上,如果不是唐一一决定扩大问询范围,这条消息就没有办法被问出来。
唐博轩一直单身,既没有婚娶,也没有什么情人。而以他日常的行为作风,也并不是那种会购买小玩物送给普通女性朋友的人——确切地说,他也没有什么普通朋友值得去送礼。
这倒有点儿意思了,唐一一想着。她忽然间有了一些古怪的联想。
“要不要把他关进地牢用刑?”执剑长老问。
唐一一想了想,摆了摆手:“如果用刑就能让他吐露真相,他就不是唐博轩了。先把他关进地牢,但是不必用刑。”
过了半个月,唐一一派出去调查的人手陆陆续续带回了信息,但这些信息中有意义的并不多。毕竟唐博轩一向是个精明而谨慎的人,日常的行迹近乎滴水不漏,人们能查到的都是很正常的日常事项。再加上他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除了武道之外也没有任何特殊的爱好,汇总起来几乎就是两件事:出门执行门派任务,回唐家堡练武。
“我是真的不想接受。”唐一一咕哝着。
“站在你个人的角度,你当然是可以不接受。”御剑长老说,“但作为唐门的门主,不管你自信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少年,提前备好接班人的名单是必须要做的。”
“我知道。”唐一一无精打采地说,“正好过几天就是川内武林各派的例行掌门集会,会上按惯例要让各门派的精英弟子切磋一下武功。我会把他们俩都带到峨眉山去,到时候看一看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