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这是最后一瓶,也麻烦你替我捎给他吧。以后就没有了。”唐一一说。
蓝天潢并没有说谎。在养伤几个月之后,他重出江湖,声名比过去更加响亮。如今站在唐一一身前,唐一一也能看得出来,他的武功确实又有了更大的进展,那些武林高手一个个败在他手下,的确不冤枉。
“看得出来,你这个第一人先生的位置是越来越稳了。”唐一一没有办法,只能用讲笑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如果再遇到那个魔教老头,可能赢的就是你了。”
“你的武功果然比三年前又进步了许多。”小巷的另一端有人说话,“再这样下去,我这个第一人先生真的要把你当成重大威胁了。”
“但是第一人还是第一人啊,我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够快了,还是没能逃得掉。”唐一一没精打采地说,然后转过身来,努力在脸上挂出亲切的笑容。
她并不是害怕见到蓝天潢,也不是不愿意见蓝天潢,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每当她在心里惦记起蓝天潢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韩玉聪的影子,记忆会瞬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寒夜,好像韩玉聪仍然站在夜色下随浪颠簸的小舟上,远远凝望着她,然后说:“希望你幸福。”
藏剑长老哈哈一笑:“我很喜欢唐一一这个小丫头,让她去试试看吧,你刚才说得对,江湖子弟,总要面对一些生死之事,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又不是在家养兔子。再说了,她母亲的娘家不是太原府的铁枪王家吗?也正好可以让她回去拜会一下,替掌门送些礼物。”
唐门一共有四位地位特殊的常职长老,终身不能获得掌门之位,却能和掌门平起平坐,分别是负责内部惩戒的执剑长老,主持试炼室打造暗器的藏剑长老,负责对外动武的御剑长老,以及负责炼制毒药的丹鼎长老。既然负责调遣武力的御剑长老已经发话,又得到藏剑长老的支持,旁人也不能有二话。
好在唐一一不辱使命,顺利制服了龙城会,其后拜会铁枪王家也受到热情接待——虽然那种过分隆重的礼遇让她有些不自在,但此刻的唐一一早已学会把虚伪的礼仪挂在脸上,应对得十分得体,让外公家族的人赞不绝口。
唐一一的这一番苦修倒也很见成效。单纯论武功修为,她仍然不能和蓝天潢与齐修相提并论,即便比起断臂的唐麟也颇有不如,但从父亲唐染那里继承而来的聪明狡黠的头脑,对暗器与毒药的特性的精准把握,加上终于开始认真的极度专注,让她在实战中总能表现出高人一筹的水准。
而唐染留给她的另外一样宝贵的特质,是对一切机械的熟练掌握以及创造。经她的手打磨出来的暗器,精度越来越高,几乎和那些在试炼室里浸**了二十年以上的唐门老师傅不相上下。除了在唐门暗器的宝库中高居塔尖的“无垢无天”,她已经可以独立制作几乎所有的唐门暗器,包括曾经出手就炸裂的无边落木。
人们逐渐意识到,在失去了唐麟之后,唐门又有一颗闪亮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在最新的不太精确的排位中,唐一一已经被列为青年高手中的前五,尽管和蓝天潢齐修还有差距,但她那种天生的诡计多端,搭配着唐门暗器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声望,让很多人听到她的名头会更感到头疼。
蓝天潢摇摇头:“无妨。当然,对别人一定不可说,但对你,也许应该说。何况,起码师尊不至于因为我说了这件事而把我逐出师门。”
唐一一听出了有些不对。但她只能继续听下去。蓝天潢先是讲述了一番如今各大门派与侵云谷之间默契而暧昧的关系,这番话她已经在唐麟那里听说过了,只是蓝天潢又加入了不少细节。比方说,翠峰剑派内部在这个话题上产生了较大的分歧:蓝天潢的师父、当今翠峰剑派的掌门人宁肃,坚定地认为豆重榆瞑,本性难移,魔教绝不可能从此成为人畜无害的乖宝宝,日后一定会再次掀起血雨腥风,荼毒天下苍生,及早铲除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的其他几位师伯师叔却并不愿意打破如今的宁静,认为只需要加强情报刺探和监视就可以了,无需采取什么大的行动。
<!--PAGE 6-->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未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对于各派的掌门人来说,把握当下才是实实在在的。攻打魔教这种事儿,赢了会有其他的掌门来和你分功劳,输了没准你就沦为千夫所指,计算一下收益和风险,着实不怎么划算。你如果站在整个武林的角度,打魔教当然是越快越好,下手越重越好;但站在每一个单独的门派……明哲保身、隔岸观火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唐一一又想了一会儿,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唐麟笑了起来:“怎么了?武林的真面目让你失落了?”
唐一一摇摇头:“不,我这叫醍醐灌顶。醍醐灌顶!”
“不会,我和他仍然有差距,想要战胜他,至少还需要三到五年的苦修。”蓝天潢回答,“但是要自保应该不难,就算再挨一脚,受伤也会轻多了。还要谢谢你天南海北帮我搜罗的那些丹药,我虽然吃成了个药罐子,但却真的很有用。”
唐一一嘿嘿一笑。她忽然觉得这世界真是个诡异的循环,三年前在成都府和蓝天潢重逢,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今在太原府再次重逢,仍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依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那些伶牙俐齿滔滔不绝,一撞上眼前的第一人先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最糟糕的是,蓝天潢在她面前并没有丝毫躲闪,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直直地注视着她,让她的心里更是一团乱七八糟,就像在唐家堡后山捉虫时突然被虫子爆了满脸满身的浆液,不知道该在哪里抹干净。
“你到太原府来干什么?”她终于找到了话题,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问得很蠢,“抱歉,这个问题不该问。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们门派的秘密。”
<!--PAGE 5-->
唐一一很清楚,自己心里真正喜欢的仍然是蓝天潢,甚至于是那个仅仅见过一面、在一起闲坐了半个时辰的齐修,而不是总是呆头呆脑的韩玉聪。但韩玉聪是为了她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被迫去做了他所不齿的魔教的少主,这件事总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让她一想到就呼吸不畅。
于是这三年里,她躲避着一切蓝天潢可能出现的场合,蓝天潢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思,并没有主动去打搅她。只是有一次,一位翠峰剑派的弟子来拜见唐门掌门唐思贤,呈上翠峰剑派掌门人的书信,在完成了公务之后,他又特地去见了唐一一,说蓝师兄托他捎话,感谢唐一一送去的丹药——他的内伤早已痊愈,现在服食了那些灵药之后,内功进境比过去还快了。
她在王家谨言慎行,虽然每顿饭都筵席丰盛,却只顾着敬酒、回话、拍马屁,三天下来没有一顿能吃饱,只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饿殍,每一个毛孔都在喊饿。她谎称自己接下来还有唐门要事,谢绝了亲人们的相送,一离开王家府邸就直扑一家路边饭馆,就连一向不太喜欢的晋菜都变得无比合胃口了,一片又一片的过油肉直往嘴里塞。当店小二把一盆羊杂烩送过来时,菜馆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外地口音的问话:“店家,还有座吗?”
唐一一漫不经心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看得她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握着筷子的手放在桌面上,猛然发力,一根被她剔得干干净净的鱼刺像钢针一样飞了出去,正好刺中饭馆另一头一位店伙计的虎口。伙计正在上菜,手里端着一大盆什锦铜火锅,这下虎口被刺中,喊了一声痛,整盆火锅全部倾倒在隔邻的餐桌上。
一时间饭馆里汤汁四溅,抱怨责骂声响成一片,趁着这一片混乱,唐一一已经猫着腰偷偷溜进后厨,然后从后厨的门逃了出去,百忙之中还没忘记扔下一小块碎银子。她一口气转过三条巷子,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唐门也给了她越来越多独当一面的机会。以这一次的太原之行为例,龙城会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大帮会,多年来操控着太原的铜器贸易,与不少本地势力都有交情,势大财雄。按道理,对付这种规模的帮会,唐一一原本还不够格,如果让她前往可能会有较大的风险。但是一向对唐一一有些偏心的御剑长老认为可以让她试试。
“唐门历代最杰出的弟子,都会从年轻时就开始接受各种极为困难的任务,那样更能有助于他们成长。”御剑长老说,“最近几年唐一一的心气大家都能看到,不妨让她去冒一冒险。江湖子弟,谁能一辈子只做有把握的事?”
那时候藏剑长老也在场,欲言又止。御剑长老拍拍他的肩膀:“老哥,我知道你是在遵守‘不可干涉其他长老决断’的门规,但是现在是我主动征求你的意见,你就不算犯规啦。”
唐门好像也是这样,唐一一想,听说掌门唐思贤认为现在各大派所采取的绥靖态度是在养虎为患,但其他几位长老认为保持现状即可,觉得唐门大可以坐山观虎斗。照这么推想,或许所有的武林门派都存在着这样的烦恼。
蓝天潢接着说,宁肃虽然是掌门人,也没有办法一个人独断专权,只能在暗地里悄悄布置。这一次派他来太原,就是为了让他联络山西境内能与铁枪王家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个百年世家——皇甫世家。
<!--PAGE 7-->
不管武林什么模样,唐一一在这三年里几乎是发狠地折磨自己。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唐家堡里的人们基本只能在四个地方见到她:习武坪、藏经楼、试炼室和药田。眼睁睁看着韩玉聪被掳走、蓝天潢深受重伤,让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没用,让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一一小姐很久没有来做新的漂亮衣服啦。”外堡的裁缝铺老板说。
“从苏州进来的上好的胭脂,她也让我别给她留。”胭脂铺的老板也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