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辞虽然话少,但也不至于什么都没说过,更何况,他只要对着于秋,从来都是很多话的。虽然讲的要么让人不喜,要么都是废话,话里也多是带着刺,但在于秋面前,他的确总是这样,面上沉着依旧,行事却莽莽撞撞。
矛盾得让人不晓得该怎么评价。
“想问什么,直说就是。”
她状若无意:“说起来,魔教的入口,似乎就在这块地界了,可为什么,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呢?小燕燕,如果你是魔教建造者,会把入口藏在哪儿?”
燕绥之略作沉思:“大隐隐于市。”
“不错,很多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那样的话,要从入口到教中,路途遥远,需要多花很多工夫,其实不大方便。”
花兮晃晃脑袋:“怎么忽然转到了这个话题上边?不想不想,才不要去想呢……”她沉浸在催眠自己当中,并没有发现燕绥之骤然暗下的眸。
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因此难免在想到两人寿命不对等的时候感到悲观。
可燕绥之又何尝不是呢?
花兮放下烤兔腿,开始与他比画:“这样吧,我们先去你家,再去我家,去完之后,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就是那些听说很好看,或者很好玩的地方!对了对了!我住的地方很大,东西也很多,只是人少了些,或者说没有人……可那儿和这里不一样,能逛很久。我知道那里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我都带你去看一遍,好不好?可惜那里吃的东西很少……”
这些话说急了些,加上她手舞足蹈,嘴里塞着食物,因此说得含含糊糊。
燕绥之却始终带着笑在听。
我看过好看的地方,也想带你去见一见;我吃过好吃的东西,也想带你去尝一尝。
兴许许多人都觉得感情复杂,但回归最初,它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说得明白一些,也不过就是,我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最好的事物,都摆在你的面前。因为,这世间,除你之外,再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了。
倒也不是刻意讨好,只是下意识的想法。
他眼皮一跳,跳得又让他微有不安。
迟玖到底会去哪儿呢?
“你们觉得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对?”花兮问。
听着燕绥之的描述,花兮忽然对那个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
“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她笑了笑,“可你这样邀我,你的家人晓得吗?同意吗?”
在问起这句话的时候,花兮才忽然想起来,她同燕绥之都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却似乎对他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
闪了几下,他点点头,笑意愈发温和起来:“好。”
“那你呢?”
“什么我呢?”花兮一下子没懂。
同外人所以为的不同,魔界并非阴冷之境。
那儿不是天寒地冻、草木不生的地方,相反,也有芳草萋萋,也有花明柳色,也有叫人沉醉忘归的景,和一看便心生温暖的人。
只不过,魔界中人的领土意识都很强,对外界不说排斥,却也绝不会轻易便让他们进来。这样的意识,体现在现实里,最明显的,便是其坚固到天雷都劈不开的结界和本族中人都觉得难寻的入口了。
我们都是因为彼此改变的吗?
嗯,这样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我喜欢我的改变,喜欢这样因为你而变化的自己,也喜欢你的改变,喜欢为我从羞涩少年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
花兮想着想着,心里忽然一阵激动。
花兮念了许久,燕绥之听得专心。
“是吗?”
“嗯呢,一直是这样的。”花兮又啃了一口肉,“不过,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好像就是不一样的。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大像从前,嗯,是真不大像……算算时间,应该是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和那时候的自己渐渐不像了的……”
其实她不怕烫,也根本不用他这么小心地对待,可就算是这样,看见他这么珍视的样子,她还是很开心,开心到不自觉地收起了从前独来独往时的所有锋芒和漫不经心,开始真的像是人界小女子一样,任性起来,也变得娇俏可爱。
“好吃!”花兮吃得满嘴的油。
燕绥之被她逗笑:“怎么和小孩子似的。”说是这么说,却并非抱怨的语气。
迟玖小心翼翼地将墙砖取下,入眼的是一块令牌。
玄玉令牌。
“玄玉门。”迟玖倒吸一口冷气,“薛长清。”
迟玖暗暗心惊。
他还是下意识不相信。
可是……
“怎么了?”
花兮开口,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认真:“我喜欢吃肉,又很挑,许多时候都不通人情,说话也莫名其妙。但你一辈子都陪着我好不好?一定不要不耐烦,毕竟这一辈子太短了。”
燕绥之摸着她的头:“好。人的一辈子实在太短,我也觉得太短。”他顿了顿,转了个话题,“再走一会儿吧,你好休息,我去打野兔。”
“好。”
“要烤焦一点儿,我喜欢焦一点儿的。”
“好。”
说来,自从昨日迟玖自于秋手上拿回了印章之后,当晚便因为什么事情急急离开。他走得很快,又非常突然,突然到即便是莫辞也觉得有些惊讶。毕竟是这种时候,又是在这种地方,以迟玖对魔教的在乎,如果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他想不出迟玖会去到哪里。
会不会……
不,不会的。
那边,花兮一手牵着驴,一手拉着燕绥之,就此离开。
分明吵着嚷着这么久,说要来魔教,分明昨日在看见武林盟人还是那样激动的反应,不过一个晚上,她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实在叫人看不透。
就算是燕绥之,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但他不问,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饿吗?”
于秋灵脉受损这一桩事情,花兮一直避讳,此时却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且说得这样轻快,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似的,倒是叫人有些想不到。
就像,昨夜于秋来找花兮商量某桩事情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花兮会那样干脆接受,不阻止,也不多劝她。不过,她就该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样也好,这样才好。于秋想。不论是妖族、仙族还是魔族,他们对于生死从来随意,接受得极快,像花兮之前那样,才叫她受不了。
这时候,于秋掀开马车的帘子:“走了?不是说不走的吗?”
“嗯,想了想,还是走了。”
她们的对话有些莫名,毕竟,在此之前,她们似乎没有就“走不走”什么的讨论过。
“别这副表情嘛,我又没有随身带纸张的习惯,只能写在看过的话本上了。”她一脸无所谓,“我本来呢,是很想自己动手的,毕竟我这个人难得见义勇为一次,也许久没有过这样热血的冲动了……”
闻言,莫辞稍稍放下心来。
依她所说,怕是所知不多。
“他们这一路走来,杀人放火,也是做得挺多的,找你们的地盘还把做的事情推到你们身上,你们也是真能忍。”花兮歪着头看他。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所以呢,他们的那些计划,我写在这上面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知道些什么?!”莫辞听了这些话之后,神色越发冷静,眼里却有慌乱划过。
1.
魔教的具体入口在哪里,除了魔教中人,没人知道。虽然花兮有办法查到,但她并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施放出自己的灵息去探查。毕竟于秋的身子已经虚弱到禁不起一点儿灵力波动的地步了。
可就算找不到入口,据花兮所知,这块地界也应当差不多接近了。
莫辞对人总是这样,不冷不淡,看似亲和,仔细想想,话里分明又带着疏离。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是魔教中人,地位不低,不可能不知道入口在哪儿。我实话告诉你,那些武林盟人或许没有具体明细,却晓得你们的入口所在,是一处靠山的村子里边。”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得更加具体,“是在村中的一口枯井里。”
莫辞的眼瞳微微放大。
燕绥之望着她笑:“正是。”
“那个,那个叫莫辞的,”花兮倏地回头,“这一路上,你是不是都没说过话来着?你别是个哑巴吧?”
这句话是她故意说来激他的。
燕绥之认真回她:“似乎是有些。”
若是寻常的村子,即便人口再少,也不该在白日里都荒凉至此,一个人影都寻不见,但要说这是个荒村吧,里边又实在是有活人气息的,且还不少。
花兮摸着下巴,想到前一日从那些武林盟人口中听见的话,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虽然在许久许久之后,两人终于互通底细,回忆之前的心酸打算,都哭笑不得,觉得真是吃饱了撑的,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们无奈想笑,现在却也是真的担忧烦心。
或者,只要是她说的话,他永远是带着笑在听的。
花兮说着说着,又沮丧起来:“可惜,那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我们却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她明显不及之前兴奋,声音略显低沉,“人的一辈子太短了,来生也不一定能够寻见,我……”还没说完,又被自己狠狠敲了一下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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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面对着花兮的燕绥之。
“好啊。”花兮一口应下,“等这桩事情完了,我便随你回家!”
燕绥之笑笑。
“我生来便是一个人。”燕绥之说得快了些,刚刚出口,便下意识顿住,却幸好,花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是说,我没有家人,那儿只有我。其实有些可惜,如果我有家人的话,也很想带你去认识一下,我想,不论是谁,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吧。那种感觉真好。”
原本不过是补充和解释,却在话语出口的时候,燕绥之脑补了一下那番情形,忽然觉得有点儿温暖。温暖之余,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有点儿遗憾。
他挠挠头:“说来,想带你去那儿看看的这个想法,很久之前就有了。那时,你说,想去把所有好看的地方看一遍……我见过的东西很少,不知道哪儿好看、哪儿好玩,最多,也只能想到那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那便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风景了,所以,很想带你去瞧一瞧。”
燕绥之抿了抿唇:“我其实一直想说,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
她望着燕绥之,眨眨眼:“你是说,也要请我去你家玩儿?”
“嗯。”燕绥之点点头,“虽说不是什么稀奇地方,但那儿的夜空很漂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我总觉得,那个地方的星星比我在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多。而且,在丛林深处的杏花林里,有一处清潭,天气暖和了,便会有群萤火绕在上边,很好看。”
而因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所以,花兮理所应当地觉得,家,便是不能为外人道,不能邀人前去的地方。
可现在,她忽然很想带燕绥之去一去那个地方。那个她自幼长大,割舍不下,存着诸多情感的魔界。
燕绥之似是意外,眼睛里有光,微微闪着。
“小燕燕。”
“嗯?”
花兮笑眯眯地望着他:“我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从小到大,我从未带人回去过。最初是因为没有这个意识,后来有了,却又找不到想要带回去的人。不过,现在的话……如果你感兴趣,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燕绥之想了想,扯起衣袖为她擦嘴:“我很荣幸。”他的眼里带着几乎要漫出来的宠溺,“能第一个看见这样的你。”
花兮垂着眼睛笑:“话说,其实我觉得你也变了很多。”
如果说,我是变得小孩子了,你就是真的变成熟了。
莫辞藏在袖中的手指被捏得发白。迟玖从来多心,但这件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呢?
迟玖为何离开、会去哪里,这些事情,在这儿,论起来,他与迟玖应当算是最熟的了。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么,旁人便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
可是……
“那你嫌弃我咯?”
“不嫌弃。”燕绥之认真对她,“很可爱。”
花兮道:“其实吧,在你之前,从没有人用过可爱来形容我,也从没有人会觉得我很小孩子。他们啊,要么崇拜我,要么害怕我,喜欢我的似乎也有,但味道总不对……”
2.
燕绥之撕下一条兔腿,用帕子包好下端的骨头,等凉了一会儿,才递给花兮。
花兮美滋滋地接过:“谢谢。”
正是这时,他无意叩中一块墙砖。
空的。
莫非……
“嗯!”
与此同时,在昆村的地下暗道里,迟玖细细检查着每一件东西。
他的脑海里,回**着的是花兮在昨夜与他说过的话。那些话没有根据,却偏生被她说得叫人怀疑不得,推敲起来,竟真的与从前一些事情相互吻合。
“你带了盐巴和调味的东西吧?上次买的没用完吧?”
“没有。”
花兮一连问了许多废话,最后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停下步子,拉住他。
“有一点儿。”花兮抽了抽鼻子,“想吃肉了。”
燕绥之道:“再走一段路,找个能休息的地方,我给你打野味。”
“嗯!”花兮仰着脸冲他笑,毫无原先万事不挂心的感觉,“我想吃兔子,上次那条鱼感觉有点儿腥。”
“嗯,我知道了。”于秋将玉玦佩好,冲她挥挥手,“再见。”
她们不在意似的谈论着生死,莫辞的脸上却微微发白,连带着握住那本册子的手都发紧。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边,于秋与花兮道别之后,钻回了马车。
花兮贴近她,以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就你那打算,就你想做的那些事,我可看不得。”
于秋愣了愣,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假装没听见,笑着同她挥手:“说走就走,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样子,总是叫人措手不及。”
“改不了改不了。”花兮摆摆手,“对了。”她扔过去一枚玉玦,“这个你戴在身上,千万别掉了,它……它和我有感应的。不论如何,你的最后一面,我得来见见啊。”
她耸耸肩:“可没办法,你们这样不信我,不止不信,还防着我,我再跟着你们,反而耽误事情。”说着,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不过,人心真是复杂啊,复杂得有些可怕呢。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听到这儿,燕绥之握住她的手,花兮感觉手上一暖,原先的抑郁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她笑弯了眼睛,反握住他,顺势从驴背上跳了下来,正扑进他的怀里。
她望着燕绥之:“所以啊,我们走了。”
而花兮不答,只是扬手,将一个册子扔过去——
莫辞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不是什么暗招,身体便先他脑子一步有了反应,将其稳稳接住。一定,低眼,正巧望见册子上一幅小图画,以及那边上的书名:《楚馆遇见大官人》。
饶是他再怎么处事淡然,此时,也忍不住将眉头抽了抽。
花兮趴在毛驴上,望着不远之处的昆村,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缰绳。
“这真是个普通的村子吗?”
她随口这么念了一句,不远处的莫辞听见,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