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密旨
榴莲街的夜还是那么黑。
黑得恍如隐秘。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没冻住的细纹。
她照了一下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生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她恨着自己,自己也恨着她。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过着?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的鼻息。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里。现在就连开王爷、目下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难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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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断也不是让他就死,起码还要让呆二爷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两盏茶工夫的气儿。
吴毕德也走远了,暗暗的榴莲街里,只剩一个蜷缩在地上挣扎都挣扎不动了的呆二爷。
他想来这时一定痛得不行的吧?
狰狞汉子低声道:“京展!”
胖子低声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除了西林春,这城里,还有谁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
他忽然转身就去,临去前口里说道:“吴毕德,你回去告诉鬼楚,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他要是再拿不住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灾星九动,我也养不起了,养起来也没用。嘿嘿,那时候不是灾星,而是该摘星了吧?”
这一句问出,那狰狞汉子的心里才猛地一惊。
他抬眼看向胖子,口里犹疑道:“难道是……针对王爷你?”
胖子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那富态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京里莫公公传出来的消息,难道会有错。虽说他也只是存疑,说可能真有一道密旨传到了开封城,连他也不清楚内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谁,不知道针对的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旨意。”
富态中年人的声音忽暗淡了下来:“咱们府里的人探不清这事,我费了多大力气,专门请来了‘猫耳朵’,才终于摸清,如有密旨,那传旨的一定就是这么个老头。”
他伸出脚尖,一脚踏在呆二爷蜷跪在地上的头上,好像随便踩住块石凳歇歇力。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
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说着他把火钳交到呆二爷手里。
呆二爷的手颤颤的,握着火钳,人抖成了一团,懵懂地看着地上的字迹。
那狰狞汉子不由得一声怒笑道:“王爷,这老东西居然还不认得字!”
那富态中年人笑着就住了手,轻叹了下,叹气时都像带着笑影似的,似乎他具有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哑巴加聋人。
那中年人想了会儿,举动忽悠闲起来,伸出火钳,轻轻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写成了几个字: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烫你?”
呆二爷痛苦地扭动着下巴,想挣脱出那个凶神样的人的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口水流了出来,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厌恶地一缩手,才放开了呆二爷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爷,没办法了,这老家伙真的是个聋人加哑巴。想问他什么话,看来是难了。”
他身后街边的暗影里站了一个中年富态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胖,他脸相显得有些和气。他这么和气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开呆二爷刚才收摊时已封好的泥炉盖儿,用火钳夹出了一块有点红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爷的颈子上。
这一声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声音出口后一双眼就直直地盯着呆二爷,要看他的反应。
只要有一丝丝听觉,他都应该会吓得一惊。
呆二爷却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可比画来比画去,那人像还不懂。最后呆二爷着了急,急急地向自己耳朵指来指去,然后摇着手,意思是说:“你还不明白?我是个聋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嘴巴虽然在动,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急切地做着说话的样子。
这一幕情形当真诡异——暗暗的街上,午夜时分,一个人装着大声说话地嘎巴着嘴,对面的却是个聋人。
可这层纸很容易被捅破。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
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
开王爷一巴掌打去。
黑得会引起人“勾陈”的兴趣:要看看那黑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呆二爷的馄饨挑刚刚离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他茫然地回过脸,看到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
那人的长相相当狰狞,只见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声说话的样子。呆二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不会说话,只有用手比画起来回应。
她接着更加轻倩地笑了起来,屏风后的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就此为止。我很高兴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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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更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
“我现在已落得很惨,最近又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的事儿,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很满意?”
她冷睨地看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子。
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妇”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
但欲望,欲望的坚持能有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只有仇恨。
只见他浑身都在耸动。如果有人看到他脸上,却不知那该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可如真有人看到他脸上神情的话,只怕那真的要大惊而倒的——他的脸上居然在笑,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像一千条蜈蚣跳起了一场狂欢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耸动的笑,哪怕他离死亡已只有不到一线之地。
他的口里却在喃喃着,他居然开始说话,直到咽气之前都在喃喃着一句:“嘿嘿,我会说话的。嘿嘿,哪怕我们封家只剩下我这老而没用的,但其实,我还是会说话的……”
狰狞汉子吴毕德的身子就轻轻一抖,叫了声:“王爷……”
他还想问下怎么对这老头儿处理,胖子的口里却只“嘿”了一声,似恼于他这不知趣的一问。
吴毕德的手一紧,才受了气,这下气有了发泄的地。他杀人的办法却不是让人就死,他缓缓地在暗巷里折磨着呆二爷,足足折磨了有半个时辰,像活生生拔断蜻蜓四只翅膀的兴致,最后,才拧断了那呆二爷的脖子。
狰狞汉子的脸色就变了变。
那胖子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发动‘封杀’,你现在明白了吧?虽然我不能确定,但起码也不能排除这嫌疑。不过,嘿嘿,皇上只敢传密旨,就算是为了对付我,说明他也不好明面硬来地对付我。我们毕竟还有姻亲关系。只要是这样,那就还好办。开封城里现在谁对我最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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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条腿轻轻抖动着,口里暴怒道:“本来我还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好端端地往这里传什么密旨,可是他又动了兴要找什么不便为百官知道的乐子?或又是看上了开封城里的什么奇技**巧?我先开始只是好奇。”
“但现下你看看,安排得多么周到!毫无缝隙!”
“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儿,连你这杀才专会用刑的只怕动用遍弄法也逼不出一个字。这开封城里,值得人这么费心思对付的,你说还能有谁?”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锐了,一双小眼睛夹在脸上的肉缝里,像藏在肉案后的两把匕首。
他嘿嘿地笑了出来:“天聋地哑,嘿嘿,竟真的是天聋地哑!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要这么个人来传密旨的旨意。真的就是被逮住了,也再没有人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一丁点消息。”
狰狞汉子道:“王爷,你相信真有那密旨?”
那狰狞汉子一把按住呆二爷的颈子,就把他的身影按低了,脸直要贴到地上的那字迹上去。
呆二爷的身子蜷缩得像个入锅的虾米,浑浊的眼中眼屎与泪水齐出,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灰迹。
那个胖子却又在地上用炭灰写道:“告诉我关于密旨的事。”
“哧啦”,随着那一声,青烟一冒,麻油香里突然掺进些古怪的焦肉气味。
呆二爷疼得咿呀大叫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一点真正意义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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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终于废然一叹:“王爷,这孙子还真的是个聋人。”
他身后的暗影里就传出一声嘻嘻的笑。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爷的下巴,怒道:“十聋九哑,你这个聋人,多半还是个哑巴了?”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促成这两人上演起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
那个人做着口型,像在大嚷,偏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顽皮孩子对一个聋老儿的调戏。
呆二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有一晌,那人忽大声道:“我是说,我要五十六碗馄饨!”
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回去。
追到后,他“嘿”然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到,咱们两口儿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