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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然而想起起刚才这个声音,她身体猛然地颤了一下,她已经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恶灵聚集在一起,能发出天地动摇的声音了。
也就在马翻过小山丘的时候,马背上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发疯了似的将匕首刺入马的身体,拍打着马。
太安静了,太过安静了。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像大海发怒前的宁静,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的平静。
地面,有那些恶灵肆虐过的痕迹,清晰的白骨手印、抓痕,还有沙浪。
血腥味?又是血腥味?
“翡翠!”暮涟看着那慢慢被沙土堆积的深渊,想到了昨夜临别她哭泣的样子,那个时候,这个女子第一次坦然面对了自己的感情,而现在,她也愿意坦然放开。
她将身边的蔷薇捡起来,捧在手心,然后抛进了那翡翠消失的地方。
“回楼的子民认为,蔷薇代表的是幸福。如果有来生,翡翠,你一定会幸福的。”旁边的人,轻轻地抱住她,头轻轻地靠在她肩头,像四年前那样亲昵地倚靠着她,十指紧扣。
“呵呵呵。”她满足地望着他,明媚地笑了起来,“我等你这三个字,已经五年了。”
昨夜,当看到他和木莲的过去时,她醒悟了一件事。
她等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因为那是属于木莲的。她等的是那句,“对不起”。
“呵呵呵。”翡翠仰起头,笑了起来,“殿下身上有双重诅咒,如果这个时候我自愿了却自己,方能破除润血珠的诅咒。”
“翡翠……”颜绯色紧紧地抓住她,然而她的手却慢慢下滑,甚至也在下沉。
“而且,必须有人要和这些恶灵一起被埋葬!虽然当日是殿下您召唤了它们,然而更多的,为了报复你,还是我用法术召来的。”她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就如初见时那样,毫无恨意和其他情绪,只是如春风般地笑着,很释然,“现在,就让我代替你同它们一起被埋葬,在地狱的彼岸做一个守灵人,守着它们,不让它们再出来滋事。”
身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在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怀里的人被人托着腰部,用力往上一送,整个人就腾空而起,重重地摔落在地面。而下塌的地方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地落入深渊,与此同时,怀里的人传来一声低呼。
“翡翠!”颜绯色半个身子趴在了断壁处,抓住下面的人。
暮涟定睛一看,紧紧地将颜绯色抱住,然后腾出一只手,试图将翡翠也拽起来。
马疯狂地朝前奔去,匍匐在马背上的女子根本就不能直起身子,为了防止自己摔下去,她干脆用缰绳将自己捆在马背上。
因为无法挥动马鞭,又害怕马因为恐惧那些恶灵而不敢前行,她不得不用刀刃划过马背。因为吃痛,马不得不在这种恐惧之下狂奔向前。
“小妖精,等我,等我。”她喃喃地说道,牙齿死死地咬着唇,这样疼痛能让她清醒,血腥味还可以刺激她的神经。
手轻柔地抚摸着他冰凉的脸,泪水滴落在他眼眶上,她柔声询问:“和我去流浪去吗?”
然而怀里沉睡过去的人,没有丝毫反应,红衣女子默默地低着头,看到地面在坍塌,那些铃铛从他们身边滚开,不时有可怕的手抓扒着她背。
紧咬着唇,她侧脸贴着他,贝齿间溢出殷红的血,滴落在他的唇上,一滴,一滴,染红了他的薄唇,晕染开来,像娇艳的玫瑰,像似血的蔷薇,像烈焰的火,泛着光泽……
和低矮的红墙
和我一起去流浪
云下的远方
和雀跃的铃铛
和我一起去流浪
越过深沉的山岗
“小妖精。”她放下刀,一手搂着他,一手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了吻他的唇,道:“你怎么能这样丢下我呢。小妖精啊,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岂能此时不睁开眼,瞧我一眼呢?”
“别任性好不好,乖乖的,看我一眼好吗?”将脸贴在他冰凉的脸上,她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早上,她抱住他无助地在雪里奔跑,他全身冰冷,倒在了她怀里。
就像此刻一样。
此时,为何,在这个时候,她什么都记起了,怀里的人身体如此冰凉,他们将一同被埋葬。
命运如此捉弄他们,上天的“怜悯”吗?竟然在最后一刻,让她记起了以前所有的东西。
那些爱、那些痛、那些恨、那些绝望、那些期盼,此时都涌上了心头。
“若他真的来了,将孩子交给他。告诉他,一生唯一爱,我不曾弃。”
记忆以倒叙的方式闪烁在她脑海里。
他御风而来,无助地站在荒原上。
虽然地面在下沉,他们就要被埋葬,然而,因为身上有驱魔铃,那些白骨还是不敢前进,只是呜咽着反抗。
“啊——,小妖精!”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手指放在他的鼻息间,女子突然仰天哭泣,那一声凄厉的呼唤,让头顶的乌云顿时一滞,好似利剑一样划破长空,将夜空生生地撕开。
那声音,从她胸腔喷涌而出,瞬间爆发,凄厉无比,像迷失的天鹅死前最后一次无助呼唤,像海豚惊慌的哭泣。
轰!头顶的结界突然裂开,那道光圈开始旋转,地面根据光圈的痕迹被切割露出黑色的深渊。因为鲜血已经倾入了地底下,所以那些恶灵都纷纷挤进缝隙,冲入地狱,白骨则爬向他的身体,然后,就等着连同他的肉身一起埋葬。
“啊——”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地上快要死去的女子突然嘶声尖叫,爬了起来,推开景一燕和挡在身前的死士,发疯般地拿着噬月刀冲了上去,砍掉那些匍匐在他身上的白骨手。
那一眼,便看穿了一千年。
那一眼,便让他们的轨迹交织起来,永远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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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你只要活着,我便是远远地看着你就好。”她还能奢求什么?她已经不奢求什么了,只希望他活着。
四年前,她也是这样想的,四年后,她还是这样想的。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却从来不曾实现过!
“已经不行了!这群恶灵,当日是为夫放出来的,也本该由为夫处理,将它们一同埋葬。”他杀过很多人,因为她,也不敢再多杀人,更不能将这些祸害遗留人间,不能让她受到一点危害。
风从荒原上呼啸而过,砂砾滚动不停,空气中传来破碎的铃铛声,寂寞而悠扬,像是一个恋人无助的哭泣。
残月之下,荒原上只剩下一匹不安走动的马,以及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墨色的头发散落在地上,沾着黄沙,苍白的脸上,双眼紧闭,睫毛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血迹和泪痕。沾满血的衣服被剐破,偏偏衣襟在风中飘动,这似乎就是一具没有声息的尸体。
“娘子,乖乖地下去!今晚之后,你会什么都忘记,像以前一样,忘记了颜绯色这个人。乖,此生为夫死了,给你来生!”
身体像一具没有力气的尸体一样被拖着,她望着他哭泣道:“我不要来生!颜绯色,如果我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那我已经没有来生了,我三生三世都给了你,我已经等不到来生了!”
她跪在地上,手紧紧地抓住石头,不让景一燕将自己带走,望着光圈里的人,喃喃道:“我已经没有来生了,你怎么来找我?”
“小妖精,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出来啊!”她跌落下来,朝他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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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儿,带她离开!快!”他没有回头,冷冷地吩咐道,不忍心看她。
是幻听吗?难道死前,还能出现幻听?他惊讶地回头望去,在扬起的黄沙中,看见一个女子骑马而来,风扬起了她的头发,吹起了她红色的衣衫。
这是梦吧,颜绯色满足地笑了起来。
“小妖精!”然而,那声音,为何哭泣了起来,如此真实,如此近,就在耳边。
而当他的血快流干的时候,他的灵力将会完全消失,然后结界裂开,光圈下的地面下沉,将它们一起埋葬。
到时候,他便死了,死了啊。
而他的妻子呢?
而在此时,结界里的那个人突然抬起头之后,指甲划过指尖,殷红的血从空中滴落。
闻到有人的血味,那些恶灵简直就发了狂,相互厮打想挤在最前方,冲进了结界。
这个时候,暮涟突然理解到什么了!
天空中,浮云聚集,由东向西,试图遮住月亮。
而如墨的云层中,又不时地划过闪电,无声无息,照得人的脸阴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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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乌云闪电之下,在荒原之上,有一道刺眼的光圈,而光圈中,竟然半跪着一个人,银色的头发恣意飞扬,红色的袍子绽开在地面,而他周围,密密麻麻地推挤了无数只白骨之手,正缓缓地靠近,朝他爬去,从黄沙中破土而出,快速地涌动,而他头顶上,数以万计的脸飘来飘去,挤在一起,面目狰狞,发出嚎叫和欢呼。
那些恶心的溃烂的手和脸争相冲往他身边的光圈和结界。
即便是很远,她都可以看到那结界已经脆弱不堪,马上就会破裂了。
马背上的女子吃力地直起身子看着地面上到处摆着的尸体,脸色由白转青。
恶灵已经过去了,它们竟然没有吃这些人,这是为什么?难道前方有什么东西更值得它们追寻而放弃了这个。
马继续前行,刚才还一片宁静的天空此时传来呼啸声和欢笑声,还是撕心裂肺的吼声,听起来格外狰狞。
“你一定要等我。”
还记得,我曾说过,我要带你走吗?现在,你怎么能离我而去?
天空越来越暗,不时有闪电划过,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声响,四周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她低头将脸也贴着他银色的发丝,轻轻地闭上眼睛——觉得全身无力,然后慢慢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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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弥留之际,能听到这句话,她还有什么不甘,还有什么怨言?她知足了。这个男人会对她说对不起,对她有歉意,那她一生都释然了。
“我在彼岸会很好的,真的!祝福你们!”说罢,她身子自动往后一仰,脱离了颜绯色的手,像蝴蝶一样跌落在那无尽的深渊,“木莲,如果守灵人有来世,我希望和你是朋友。”
她钦佩这个坚强的女子,如果没有颜绯色,她们一定会是好朋友。如果,守灵人有来世!
“翡翠,上来,抓住我啊。”暮涟身子向前,试图抓住她,然而她却躲开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颜绯色,看着他抓住她自己的手。
“殿下,难道您就没有话要对翡翠说吗?”她问道,身体再次往下沉,周围的泥土开始往下陷,填满那无尽的深渊。
他目光一敛,沉了半晌,难过地道:“对不起!”他欠了她的,曾经用高傲的姿态欠了这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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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是她将他们托了起来,而自己却代替他们掉了下去。此时,她脚上因为没有驱魔铃,已经爬满了恶灵,用力地扯着她,往下拉。
“翡翠,你做什么?快,抓住我!”暮涟大惊。
“我愿意,娘子。”沾着她泪痕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染了雨露的蝶翼,他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头顶上的女子,微微笑道,“我愿意。”
她惊讶看着他,也难以置信地笑了,低声道:“终于,你在我怀里,醒了过来。”
那些可怕的手撕抓着她的衣服,扯着她的脚踝,慢慢地将他们拖下去。此时此刻,不觉得害怕,相爱的人能死在一起,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定有我们的天堂
和我一起去流浪
飞翔的鸟拒绝忧伤
和忧郁的池塘
和我一起去流浪
挥别沉寂的村庄
“小妖精,我再为你唱那首歌好吗?《偏爱》,你都会唱了,还有一首,我还没有教过你呢。”
和我一起去流浪
背上羞涩的行囊
而他,就要死去了吗?
他们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地面还在下沉,她快看不到地面了。
哗啦!天空一道凌厉的闪电划过,地上的“尸体”突然睁开眼睛,直直地望着乌云聚集的苍穹。那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地颤抖,扣住地面的石头,吃力地坐了起来,然而,刚坐直,她又倒下,挣扎着爬起来,又倒下。
最后,她趴在地上,爬向远处的刀,紧紧地抓住,靠着刀子,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却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随时都可能倒下。
踉跄地走到马的身前,她靠着喘了几口气,背上鲜血直流,然后抓住缰绳跨了上去。
孩子躺在她怀里,不哭不闹……槐树下,燕子轩的杯酒之约。
魅夜宫那颓靡的场景,和那一首让人心痛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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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压抑了五年的情绪和埋藏在脑海里的记忆,也在那一刹那破口而出,那锁着她的驱魔铃也因为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金丝线突然断裂,无数只骷髅似的小铃铛脱离她身体,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散开的乌云突然露出缀满繁星的夜空,那颗璀璨的星宿旁边那个沉寂了四年的位置,那个暗淡了四年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一个星星,紧紧地贴着最亮的那一颗。
“星宿再次闪耀之时,便是我回来的时候。”
地面在慢慢地下沉,天地动摇,闪电交错,残月早就被乌云覆盖,雷声轰鸣。
风起云卷,那匹马都吓得跌倒在地上,身体大的石头都在风中滚动起来,根本就站不住人,就连远处的天山都随之摇动了起来,似乎,用手一推,它就会倒下,然后裂开。
红衣女子飞快地斩杀那些恶灵,然后冲进了缓缓下沉的光圈,将那个紧闭着眼睛的人搂在怀里。
似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那天空中淅沥沥的雨,是他们一生都流不尽的泪啊。那亭子里的一声“妖精”,便扼住了他一生。那亭子里的一吻,便注定了他们的爱恋。
那亭子里霸道的咬痕,注定她一生都是他的。
“娘子,此生,为夫毫无遗憾了。”他朝她妖媚地笑了笑,宛若当年迷惑她的时候,眉眼弯弯,睫毛微微上翘,娇人可爱,干净而无邪。然而,他却倒在了地上!
“如果是这样,你认为过了今晚,我还会活着,那不如,就连同我一起埋葬吧。”她止住了哭泣,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们曾经多么希望能共同浪迹天涯,安安稳稳过日子,然而天不遂我愿,那就让我们一同死,可以吗?”
听到此话,他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时光仿佛倒转在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那一眼对望,他便不知不觉陷了下去。
“小妖精!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么多次了,为何每次都是这个结局,为何我们都要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
“我的三世,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吗?到时候,你怎么来找我?你去哪里找我啊,小妖精?”
“娘子,我此时已经无路可退了。我不能成魔,我不能将你忘记。站在自己最爱的人身前,对方却不认得自己,这种痛,我不能让你体会,让你独自去承受。”
“不!我不走,我就要看着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努力地站起来,甩开了上前的景一燕,猛地挥动着手里刀,将身前的那些恶灵斩开,手臂的挥动带动着伤口的裂开,黑色的血溅落地面上,“你要是不说,我今天就在这里站一晚上,让鲜血流尽,我陪你一起死。”
“艳儿,拖她下去!”那一刻,他厉声吼道,碧绿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将这个女人给本宫拖下去!”
景一燕一听,将暮涟抱住,死死地往后拖。此时,她抱着的女子身体轻得可怜,身上到处是伤痕,血流不止,根本就没有丝毫力气反抗自己。
“娘子!”手猛地颤抖起来,他眼里充满了欣喜和恐惧,而结界就要裂开了。
“艳儿,将她带下去!”片刻之后,他厉声吩咐道,命令景一燕将暮涟拦下来。
暮涟跳下马,看着结界里的那个人,他的鲜血形成一条红色的线落入泥土中,脸色苍白,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那些恶灵已经饥饿得发狂,争先恐后地撞击着他的结界。
他垂下头,苦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娘子,为夫之爱,此生不尽,来世不休。”
然而同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和每次梦里的呼唤一样,真实却又遥远。
“小妖精!”
这些恶灵要吃了颜绯色,而颜绯色也甘愿被它们吃!
那一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女子哭泣大声喊道:“小妖精!”
结界就要被撞开,而他的灵力已经逐渐消失。指尖殷红的血妖娆而美丽,滴落在沙土里,沉入地下,只有这样,闻到味道的恶灵才会沿着血迹冲入地底下。
“殿下。”怕让他看到自己的懦弱,景一燕始终不敢抬头,将额头死死地抵着地面,掩藏着滚落的泪水。
为何这么残忍的一幕,要让她看见啊。
恶灵所到之处,掀起了一层层的沙浪,蔓延不绝,朝着那个银色的光圈推挤,越来越多。空中响起了嚎叫声,那些没有清晰面孔的脸争相飞来飞去,似乎在举行盛宴前夕的舞蹈,以示庆祝。偶尔还集体发出咆哮声,吐出让人作呕的死亡腐烂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