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帝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败局已定。”
李昌师愣了许久,看着空寂的大殿,听着城外的震天呼号,晃了晃身子,突然冲到那将领跟前,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襄安呢?襄安郡主呢?!本宫在问你话,你看着父皇做什么!”
他一把抽出将领的佩刀,压在他脖颈上,终于得到了回答。
魏登年还要再说,徐养却不愿意听他多话,挥了挥手,阵中擂鼓呐喊,号角阵阵,声势大如江翻海沸,随着十月的秋风,轰鸣地送进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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桦阴皇宫,勤政殿。
他说:“宋戌有个堂妹,叫宋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总之很讨人厌,总是缠着我,于是我把她杀了,这样的女子很麻烦对不对?”
他说:“倒是那个苏觅,我觉得还可以。她舞剑的时候很像你,英气,明艳。她说她喜欢我,我派人查了她,自小养在宫里的,很干净,跟你一样。我娶她好不好?就当是你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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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浇头不见半点停歇,魏登年动作轻柔地把李颐听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又不停地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暴雨一直下,他便极有耐心地反复抹。
偶尔抓着她已经僵冷的手,放到嘴边揉搓哈气。
此刻他分明已经是皇城里唯一的主宰,可他却蜷在一角,抱着李颐听的尸体,像失去最多的那个人。
城墙上的桦阴士兵早就丢盔弃甲,无人敢拦魏登年。
这位将帅长得极其好看,那张矜贵的脸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闲散纨绔的贵公子,可是没有哪家贵公子身上会有这样浓烈的煞气。
俯瞰着充斥惨叫的皇城,少年将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来。
内容只有八个字——
交出犯人,一切从宽。
这八个字被传话的小兵们反复喊着,传进了皇城。
徐养放声大笑,百姓们也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魏登年捡起一支乱箭,随手朝着宫墙脚下一丢,破开厚重的雨幕,径直穿过徐养的心脏。
徐养从马上坠下。
可是很快,血浆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李颐听朝后坠去,衣袂猎猎翻飞,一如当年初入卺国她搭箭开弓,笑容放肆。
李颐听被人稳稳接进怀里。
她冲进城内,大哭大叫,仪态全无。
原先对她喊打喊骂的百姓成了鹌鹑,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就被斩于刀下。百姓们不敢还手,但离她近的却敢冲上来掌掴她,骂她是桦阴的罪人。
李颐听被几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扑倒在地,肿胀的嘴角浸出血丝。她看着混乱的皇城,又哭又笑,挣扎着爬了起来,猛地转身,一头撞在了城门之上。
李颐听朝着敌方帅旗看去,徐养立在帅台之上,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他嘲弄一笑:“那不是襄安郡主。他们竟然敢拿个假的糊弄,不可饶恕。”
卺国的先锋铁骑冲进了桦阴皇城。
比起忠于家国的她,百姓更相信敌军会仁慈地放过他们。
最后,人群里被推出来一个男子。他被周围的人推搡着不敢还手,但到了李颐听面前,忽然面露狠色地啐了一口,边踢边推着她往城外走。
驻守城门的将领们早将一切看在眼里,谁也没有出声阻止。在所有人心里,本该如此。
“抓住她,抓住她!”
李颐听身边的人还在抵抗,可是她们很快便跟李颐听一起被绑住手脚,丢到了一块儿。
她没有被敌国的士兵杀死,却被母国的百姓当作战俘。
皇城犹如人间炼狱。
忽然间,一颗石子砸中了李颐听的额头。她无措地回望过去,是个才半人高的孩子,跌坐在父亲旁边,哭骂道:“你还我的爹爹,你还我的爹爹!”
那孩子的母亲流着泪抱住自己的孩子,恶狠狠地望向李颐听,叫道:“你怎么还有脸待在这里,你快滚!”
可是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直到城外的箭矢毫无预兆地像暴雨一般砸进皇城,百姓们蜂拥逃窜,往两旁的屋子铺子里挤去,跑得慢的当场就被射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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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凝噙着眼泪,手微微发颤,忍着害怕冲扑过来的李颐听露出个微笑,旋即狠狠割破了自己的喉管。
滚烫的血浆飙溅到李颐听的脸上,斜斜一线,像一幅被毁坏的精美画卷。
李颐听扑过去捂住她的喉咙,可是没有用,她割得太用力了,鲜血就像喷涌的岩浆,汩汩外涌的时候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很快平息。
阿凝慌乱地摆着手:“不是的,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要怪小姐!”
“对!陛下不容你,皇城也不容你!滚出去!”
许多人怒吼着,刚刚空出来的一小圈地方重新被蜂拥上来的百姓占据,推搡开了个口子,便止也止不住了。
然而兵临城下却围而不攻。
在魏登年前头带兵攻打桦阴的主帅叫徐养,这些年受命跟桦阴打打停停都是他,或许是多年来的战事终将结束,或许是储君之死让人意难平,这唾手可得的胜利,他忽然间又不急着去拿了。
徐养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皇城,就像看饭桌上的一盘菜,只要他挥挥手,这菜就会被拂下桌子连盘摔个粉碎……只要他挥挥手。
阿凝再也忍不出了,“噌”地站起来,狠狠推了面前叫得最大声的男子一把:“你说什么!”
那男子没想到她会动手,毫无防备,阿凝的力气又大,一下子将男子推出了半米,一头磕在出摊的铺子桌角。
暗红的血浆从后脑勺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离他最近的妇人惊叫出声:“啊!杀人了,郡主杀人了! ”
“你们皇族做的错事,总不能让咱们百姓担着吧。”
阿凝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冷眼看去,说话的那人脖子一缩,匿进了人群。
这边刚安静,那头声音又起。
百姓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忽然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走到李颐听面前,压着孩子的头给她跪下:“求郡主怜惜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众人附和:“是啊,求郡主怜惜我们吧!”
李颐听身后有人驳道:“什么叫让郡主怜惜你们?郡主忍辱负重嫁去了卺国,蛰伏多年,为了桦阴杀了卺国的储君,功在社稷,如今你们想卸磨杀驴,让她出去受死吗?”
“你既然已经丢过她一回,也不差这一次。”
3
四周的百姓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渐渐将李颐听等二十几人围了起来。
桦阴最持重尊贵的皇子不顾仪态地朝着孝帝跪爬过去,仰着脸恳求道:“我答应过她,她回来我就娶她,她定然在等我。”
灰白的天幕乌云滚滚,山雨欲来。
半晌,他盯着沉默的孝帝,不敢置信道:“父亲,您不会真的觉得,交出襄安,他们就会退兵吧?”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最亲近的婢女身上,一个两个焦急道:“阿凝姑娘,您快劝劝郡主吧!”
阿凝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缓缓走到李颐听身边,亦坚决地跪了下去。
“小姐有想等的人,放不下的责任,但阿凝的责任和等待,永远都只有小姐。”
李昌师一言不发,提刀而出,被门外孝帝的人又丢回了大殿。
“父亲,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我要去接她!”
李昌师这一摔,发髻也乱了,衣衫也脏了,先前强自镇定的姿态,拼死一战的信念,在最后这根稻草压来的时刻,溃散成灰。
一室静谧空**,全无宫人的痕迹,只有年轻的太子站在龙椅旁边,龙椅之上的帝王已经枯坐了半日光景,目光沉沉长长,一直延伸到殿外。终于,有将领进来禀告,皇城所有能调派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太子李昌师的神色动了动,将将要跪下请战,却被孝帝挥手挡了回去。又过了片刻,孝帝亲拟的降书跃现案前。
李昌师一震:“父亲!父亲跟卺国交战多年,最后一役竟要不战而降?”
徐养大笑不止,周遭的将士们脸上也露出了看戏的笑容来。
魏登年自他身后驭马而来,微微蹙眉道:“垂死蝼蚁杀了便是,将军何至如此费力?”
徐养大大“哎”了一声:“如果桦阴的皇帝老儿真的杀了李颐听交给咱们,那咱们就是抓到凶手大功一件,省得她趁乱跑了,左右不过费点时间,看他们狗咬狗不好吗?”
他说:“李颐听,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只有我能配得上你。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有野心,可是你没有我狠,也不够聪明,为什么偏偏要来做这种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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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抱歉,这些年你寄给桦阴的舆图都被我改了,我不能让你毁了卺国。但你别生气,其实我有计划过得到你的,杀了宋戌杀了皇帝,然后把你抢过来。虽然我的准备还不算万无一失,但是那一点点冒险,为了你我很愿意。如果你没死的话。”
“这些都是你心心念念的子民,也罢,既然你喜欢,我就让他们在地底下继续做你的子民。”
听到此话,周围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抖着腿疯狂逃命。
宫楼之上除他之外再无活人,外面遍地惨烈的屠戮声,这一方却静谧异常。
皇城内有一瞬死寂,然后响起他森冷的声音。
“桦阴假降,诱杀主帅,皇室诸人,城内暴民,杀。”
魏登年抱着李颐听,一步一步地走向宫楼,踏上阶阶石砖。她四肢无力地垂下,不剩半点生机,可是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沉稳,不让她受到一点颠簸。
五年来压抑的那份情感在胸口喷发,那人近乎疯魔地拥着她,想把她最后的余温嵌进身体,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硬。
他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腥味,酝酿了半日的暴雨倾盆泼下,宫墙之上,一面白色的降旗终于缓缓升起,紧闭的朱红大门轻启。
终于可以解脱了。
从这些年来的小心翼翼里,从这些年来的真情或假意里解脱……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有谁策马奔来,容色绝艳,左眼角有一颗浅色泪痣。
甚至无人管她,只一路杀进去。
李颐听瞪大了眼睛,看着百姓一个个杀死于马下、刀下,她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崩溃地大叫:“跑啊!回家啊!反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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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开了一条小缝,男人押着李颐听刚刚出去,门又立刻被关上。
护城河外黑压压一片片,男子腿抖得厉害,还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冲着那边高喊:“桦阴襄安郡主在此,罪人在此!”
讨饶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管,男子脸上卑微的笑意甚至来不及散去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出“轰”的一声。
可是,人总会有手贱的时刻,好端端一盘子菜就这么撒了摔了,多么可惜。何况这是一个王朝,捏在他手掌心里的王朝。
即将陨灭之前,怎么能忍得住,不做一点有趣的事情呢?
于是徐养喊来一列小兵朝里面喊话。
李颐听倒在地上,鼻腔里都是浓厚的血腥味,半人远的地方就是一具被射杀的尸体。
她终于开口:“卺国狼子野心,就算你们将我送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桦阴这块肥肉。祸不及百姓,你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家,闭门封窗,等着皇室出面。”
可是没有人听她说话,大家已经在讨论由谁押解她出城。
更多的百姓站起来,抄起手边能用的家伙朝她冲过来。
“抓住她,把她交出去!不然我们都要死!”
“谁引起他们的怒火,就该谁去平息!”
李颐听身边的人挥着刀剑打落箭矢,将她护在身后,耳边都是哭声号叫声,大抵过了半炷香工夫,才终于平息。
外面的喊话内容已经换了——卺国的军队会半刻射一轮箭,直到他们交出李颐听。
百姓们奔走出门,去捡亲人的尸体,有的人还没有断气,喘息着,不可置信地去摸自己被射中的部位,叫着“救我”……
李颐听抱着阿凝的尸体,沾血的脸缓缓转了过来,看向面前的百姓。
让人心凉的不是敌军的刀枪剑戟,而是同伴的猜忌谩骂。
李颐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自己的子民,每张脸都很普通,也很生动,或是畏惧警惕或是怨怼憎恶地看着她。
百姓们开始动手,借题发挥去推去打,把她们往城门口赶。阿凝忽然抽出腰上的佩刀。
寒光闪过他们眼前,众人惊惶了一瞬。
“是我动手伤人,我以死谢罪,你们,求你们不要把小姐赶出去。”
众人露出惊惧之色,后退了几步。
她们周遭立刻空出一大片,那个受伤的男子也被人搀扶着退开。
大家原先脸上还有些小心翼翼和试探,此刻通通变脸,七嘴八舌骂道:“把灾祸带来桦阴,现在还要当街杀人!滚出去,滚出皇城!”
“说不定啊,刺杀储君本来就是她自作主张,你们看,宫里不也不放她进去吗?”
“若真是功在社稷,咱们陛下为什么把她拒之门外?从前两国又不是没打过仗,现在都打上门来了,来势汹汹的,就是为了抓她吧。我看啊,她就是桦阴的罪人。”
“对,她就是桦阴的罪人!”
妇人被怼得脸色发白,嗫嚅道:“可又不是我们让她去杀储君的啊,何况,郡主出去也不一定是受死啊,万一……万一卺国的皇帝仁慈,放过她了呢?你讲话不要这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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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是郡主,和亲本来就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推到我们头上?”
大家稀稀落落地朝她行礼。
“襄安郡主?您是襄安郡主吧?”
狂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女子不答,碎发胡乱拂面,那双冷漠倔强的眸子仍盯着紧闭的宫门。
孝帝讥笑一下:“朕以为,当初你只是为了安抚她随口一说。”
李昌师错愕地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又听他道:“朕想,当年她走得干脆决绝,亦是这么认为。”
一个惊雷劈下,晃白了李昌师的脸。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重重喟叹离开,更多的人跪在了她们身后。
卺国两军会合,列阵在护城河外,前有多出桦阴两倍的兵马,后有储君被毒杀的愤然,大卺的士气已到达顶峰。
密密麻麻的黑色铠甲几乎覆盖了城外一方河面,三十万大军像巨轮碾压般沉缓地逼近皇城,泰山压顶之势亦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