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在火车上的那次奇遇,也是因为我“唤醒”了某个怪物的缘故?他心里微微一颤,不过此刻没有时间多想了。等到跑向两个方向的两拨人都消失在视线外之后,他拉着关雪樱蹑手蹑脚来到了坟墓前。靠近了之后,他发现这座墓的地上封土堆由棕黑的夯土筑成,外表看起来黑黢黢的并不起眼,但坟前的几尊石雕像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嗨,又见面了。”冯斯带着嘲弄的神情举起手来,居然向其中一尊雕像打起了招呼。他看得很分明,这几尊充满邪恶意味的雕像,雕塑的都是一些世间并不存在的畸形怪兽,雕工并不精致,但配合着此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倒也别有一番气势。
而其中的一尊雕像,赫然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若干天前,在前来此地的火车上,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幻境中,他曾经见到过这样的一只怪兽。一只形状似马,却比普通的马匹更加高大,嘴里布满獠牙,背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的马。
“于叔,现在村长不在,要是老祖宗发起疯来,可没人能制得住啊!”一个留在原地未动的村民对领头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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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于叔的领头人想了想,哼了一声:“说得倒也是。那这样吧,有胆子的跟我进去看看,其他人赶紧回去叫人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冯斯轻声发问。
老祖宗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用一种难以解释的目光看着冯斯,忽然间,目光中出现了一丝邪恶的嘲弄。冯斯猛然意识到不对,但却也没有任何对策可以采取,几秒钟之后,老祖宗的体内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声响,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并不像是之前由于恐惧而颤抖,反倒是类似于一部开足马力运转的机器。不过那样的震动,似乎光用“运转”已经不足以解释了,倒更像是……解体。
那一瞬间,某种直觉的亮光从眼前闪过,冯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好几步。刚刚退开,怪物身上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响,然后庞大的身躯突然裂开。
老祖宗触须一抖,村长的身子软软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关雪樱连忙上前扶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冲冯斯点点头,意示还有呼吸。冯斯稍微宽心,咬着牙大步冲向老祖宗,虽然对方依旧显得很害怕,他却不禁有些茫然,因为连这个怪物到底为什么怕他都不知道。如今无论比较体型还是力量,自己都是明显吃亏的一方,该怎么收拾怪物呢?总不能扑上去用牙咬吧?
他就像武侠小说里空负一身内力却不懂施展的段公子,站在老祖宗面前,脸上威风凛凛杀气十足,心里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哪怕有一根木棒或者一块石头握在手里也好啊,冯斯想着。
然而即便他此刻像段公子一样手足无措,对面的老祖宗却像一只见到老鼠的猫,明明稍微挥一下触手就能像先前洞穿万东峰那样轻松地杀死冯斯,但它偏偏就是不动弹。它那只绿幽幽的眼睛里放射着恐惧和胆怯的光芒,仿佛冯斯才是真正的妖魔。
“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尽可能多地告诉你和它有关的一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万东峰终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需要有人来帮助我们,如果不行的话……不行的话……”
“那就宁可玉石俱焚,也胜过这样在痛苦和愚昧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冯斯替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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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它的这个样子,虽然凶恶,也并不一定就没办法杀伤吧,更何况它还得靠你们供养才能生存,为什么就没法摆脱呢?”冯斯不解。
“老祖宗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人,老祖宗背后的人,”万东峰凄然一笑,伸手指了指照片上冯斯的祖父,“这个人,和他的祖祖辈辈,我不知道应该把它们称为老祖宗的仆人还是守护者。他们世代相传,阴魂不散,控制着村里的人,逼迫我们豢养这只怪物。那些人……用古老的说法,叫做会妖术;用你们文明世界的现代人的说法,叫做掌握了一些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总而言之,没有人能和他们抗衡。在白白付出了许多条人命之后,我的祖先们妥协了,忍气吞声地接过了这一副枷锁,成为了老祖宗的奴隶。”
原来和我想的不一样啊,冯斯有些意外地想。他原本以为照片上的山村就是父亲和祖父的故乡,但现在看来,他们俩并非本乡本土的人,而是属于某个外来的势力。祖父在信里所说的“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冯家的祖辈世世代代试图完成却始终难以如愿的心结”,其中所言的家族、祖辈,其实都和这个山村无关。
“牛叫?”领头的村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没听错?”
“老子又不是聋子!”张年顺恼火地甩开对方的手,“第一声我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接着又叫了两三声。”
“那他妈可不是什么牛叫!”领头的村民一跺脚,“搞不好是老祖宗要醒了!”
“看样子……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啊。”冯斯轻声说。
“我知道,”万东峰颓然长叹,“我当然知道。当我得知你在拿着这张照片四处打听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了,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阻止你。”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冯斯的语声很平静,但心跳却格外地快。眼前不只有活生生的怪物,还有一个可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对他这几个月的苦苦搜寻来说,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现在看起来,在知悉了冯斯的真实身份后,万东峰的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也许他会成为第一个愿意对自己吐露实情的人。
万东峰低下头去,神色间隐隐有一些惭愧,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悲伤。过了许久,他重新抬起头来,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你以为我们不想?我的祖祖辈辈都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但任何的抗争最后带来的都不过是死亡,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我已经老了,我所谓死不死的,只是想要让村里的孩子们都活下去。”万东峰低沉地说。
冯斯看着他:“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在愚昧和恐惧里活一辈子,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识字,和养在圈里的猪有什么分别?”
这一下“嘘”着实有些多余,因为关雪樱原本没法说话。两人情急之下只好躲进了那尊邪神像的体内,很快地,来人进入了神殿,开始和老祖宗说话。两人这才听出来,来的竟然是村长。
“老祖宗居然怕你?”万东峰喃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不是‘老祖宗居然没有吃掉你?’”冯斯问。
冯斯一摊手:“鬼知道为什么。不过既然他不敢伤害我,我倒是想要和他来点儿亲密接触。”
关雪樱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冯斯也跟着坏笑一声,伸出手来,触摸到了老祖宗的表皮。手感有些奇特,就像是粘稠结实的胶状果冻,并且还带着不低的体温,大约比正常人的体温略微高一点。这一碰,老祖宗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肥大的菜青虫被顽童用树枝戳了一样。
它真的在害怕。
关雪樱大张着嘴,惊恐到了极点,喉咙抽搐般地蠕动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嘶叫,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幕她令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祖宗把冯斯的身躯塞到了“嘴”里,她简直觉得自己能在想象中听见冯斯的身体被撕裂、血肉被吞噬和骨骼被挤压成碎渣的声音。
但这终究只是想象,她闭着眼睛等待了很久,却并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整个神殿里一片寂静,仿佛只剩下了她紧张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子,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寂静,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这一看之下,她惊呆了。
明明已经被吞噬的冯斯,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地面上,缠绕着他的触须也已经松开了。看上去,冯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同样满脸疑惑,死盯着不知为何大发善心的老祖宗。但很快地,两个人都看懂了。
半个小时之前。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把冯斯卷到了半空中。他回过身,终于见到了这个被称为“老祖宗”的怪物的真面目。在此之前,结合着那张模糊的老照片和所听所读到的各种描述,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种怪物的形态,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发现其实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偏差——那就是那些挥舞的触手。
——所有的描述里都只提到一团状如视肉、或者说大脑的椭圆形物体,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主体之外还有附着物。
万东峰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看清了身前的一切。他已经被绳子捆住了手脚,身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村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冯斯,另一个居然是村民关锁的哑巴女儿关雪樱。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家贼难防啊,”万东峰摇着头,“没想到漏子会出在你那里。”
关雪樱在村长面前很是胆怯,不敢稍有表示,只是把身体缩在冯斯背后。万东峰又把视线转向冯斯:“有人帮忙,所以你能躲过我们的搜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和老祖宗在一起那么久都平安无事。”
乍一看,老祖宗的形态有些近似于深海里的大王乌贼,有着庞大的椭圆身躯和许多长而粗的触手。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样的外形有一些不协调。那些长长的触手虽然是从躯干里钻出来的,颜色却和躯干既然不同。老祖宗的躯干是深灰色的,触手却是赤红色,两种色调的对比颇为鲜明,打一个比方,那些触手就好像是一棵大树上缠绕着的藤蔓,而不像是同根同源。
假如去掉这些触手,老祖宗所剩下的巨大的躯干,看上去更加近似于一个放大了数百倍的大脑,布满皱褶。在这副“大脑”的前端,一只绿莹莹的眼睛正在闪烁着邪恶的光芒。这是一只并不存在于人们常识中的怪物,但它就在那里,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息,真实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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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出事了!老祖宗好像醒了!”门外的人大声重复了一遍,打破了万东峰最后的一丝侥幸。
二十分钟之后,万东峰带着人来到了祖坟。他表上镇定,但心里却完全没有底气。离开的那个人只告诉过他在常规状态下如何保持老祖宗的沉睡,但眼下是非常规的时段,在时间根本没到、也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老祖宗突然醒了过来。
该怎么办?万东峰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却必须要强作镇定,不让村民们看出来。来到祖坟外,他先在外面喊了几声,但于叔等人没有丝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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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冯斯的到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他不清楚这个人是怎么会有那父子俩的照片的,但由此可以判断,这个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灭口的命令,但是很奇怪的,这个大活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村民们怎么搜索都不见踪影。人们有些怀疑他其实是在逃跑过程中滑落到山崖下摔死了,但是没有找到尸体,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认。更何况,一个大活人来到村子里失踪了,搞不好家人会跟着线索找过来。
秘密就藏在那里,也许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绝大秘密,但却无法再前进半步,这样的境遇实在让人心急如焚。冯斯甚至想到,要是俞翰那个傻大个在就好了,以他附脑觉醒时的力量,一个打这二十个应该不成问题吧?
正在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突然之间,他感到脑子里微微一痛。这个痛感稍瞬即逝,他并没有留意,但半分钟之后,又痛了一下。这之后,每隔几十秒钟,脑袋里就会间歇性地抽痛。
不会那么巧吧?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居然犯起了头痛,又或者是那个“暂时没有危害”的良性肿瘤发作了?但很快地,他意识到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就在这时候,几十米之外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轰响,随即那些高大的树木像是被装上了轮子一样,向着两边滑开,露出了树林后面的一座坟冢。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么?”冯斯低下头,轻声说道。在他的身下,他苦苦追寻数月之久的怪物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四、
村长万东峰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临近。
关雪樱摇摇头,比划了几下手势,表明她绝不离开。冯斯生性爽快,也不勉强:“好吧,一起去吧,就算挂了也有个伴。”
他走在前面,带着关雪樱走进那道门,门里是另外一个大殿,但里面供奉的却并非寻常道观里所能见到的玉帝、三官、真武大帝等等,甚至也不是地方小庙里常见的关公、财神、城隍。那里摆着的,是一尊形状奇特的恶魔雕像。
恶魔。这是冯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这尊雕像并非中国传统的泥塑雕像,而是呈现出青铜的质地。它的形态近似于牛头人身,有着魁梧的身躯和尖鼻大嘴、带有两只长角的头颅,背后伸展着两只宽阔的羽翼。这个形若恶魔的雕像坐在一个石墩上,双膝向外张开,双手摊开,头颅的角度微微向上,大张着血盆大口,仿佛正在发出狰狞的啸叫。
过了一会儿,惨叫声渐渐平息,但老祖宗也再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那牛一样的喘息声顷刻间消失无踪,墓穴里似乎除了冯斯与关雪樱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滋滋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甚至连之前不断出现的剧烈头痛也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祖宗吃饱了睡着了?冯斯一阵疑惑。关雪樱扯扯他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意思是去看看。冯斯犹豫了一下,一想老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何况那些搬救兵的村民随时可能带着上百条大汉扛着锄头杀回来,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冒险向前行吧。
这么想着,他和关雪樱一同重新走进了灵官殿,刚走出几步就闻到一阵阵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也曾在幻觉中浸入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但那毕竟是幻觉,即便腥臭,也还在肉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现在,在真实的世界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他差一点就吐出来了。回头看看关雪樱,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状况却比他更好一些,实在让他感觉有些没面子。
“难道是什么邪教?”冯斯自言自语着,两条眉毛绞到了一起。这样的事例或者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恶的神明,愚昧的村民,总是能演变出许许多多的惊悚故事。只不过,那些惊悚故事只不过是披了一层神秘的外皮,再怎么千回百转,到最后都会落到人的阴谋和人的诡诈上。但是现在,自己所面对着的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又是一痛。这一次痛得十分剧烈,隐隐有点在火车上时的那种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觉,让他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但关雪樱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声呻吟,因为这声音被另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所掩盖了。
那是从道观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那十位村民的惨叫声。
“电视剧里见过。”关雪樱写下这几个字。
“没错,的确是电视剧常见的玩意儿,”冯斯说,“没想到啊,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个道士,我爸要是见到他,一定很亲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观的大殿。
“不只我们四合村,还有邻近两个村的人,”关雪樱写道,“三个村,一家人。”
“规模够庞大啊……”冯斯叹了口气,“就算是007,想要接近也不容易。”
关雪樱似乎对“007”没什么概念,没有接茬。两人躲在暗处,看着那片浓密的树林前方站着的二十多条大汉,有些一筹莫展。关雪樱之前告诉了冯斯,被叫做“祖坟”的大坟就藏在树林后面。那似乎是一个很古老的机关,一旦发动,树丛会自动移走。
果然那场幻觉并不只是个噩梦,冯斯想,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气息。
关雪樱拉了拉冯斯的衣袖,意似询问,好像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住了。冯斯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咱们进去吧。我只是在想,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于叔等人进去得太匆忙,甚至没顾得上关好石门,冯斯和关雪樱顺利地溜了进去。通过一段大约几十米长的墓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出乎意料的明亮,那是因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着。借助这些油灯的照耀,冯斯看清了这个大厅里的一切。
村民们巴不得他这么说,开始一溜烟地往回跑。于叔骂了一句什么,带着剩下的九个人一起走向坟墓,很快消失在门洞里。
“运气好,”关雪樱在纸上写道,“没人了。”
冯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刚刚好我靠近了这里,刚刚好我犯了一下头疼,然后老祖宗就开始牛叫了,没那么巧的事儿。恐怕是老祖宗嗅到了我的味道吧,他想,甭管那是发现食物靠近的渴望,还是发现同类靠近的欣喜,抑或是感受到敌人靠近的恐惧,总而言之,多半是我冯某人唤醒了老祖宗。
老祖宗要醒了。这六个字一说出口,这帮村民就像炸了锅,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冯斯勉强能听清楚其中的一部分词句:“不是还没到时间么?”“这次怎么会怎么快?”“祭品还没准备好呢,老祖宗没东西吃要发火的吧?”
“都给老子闭嘴!”领头的村民一声暴喝,人们安静了下来。他果断地挥了挥手:“老祖宗要是没到时间就醒了,那可是大事,走,赶紧看看去。”
他当先向着那座坟墓跑去,但跑出十来步后,他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只有八九个人跟在他身后,剩下十余人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即便是隔得很远看不到表情,冯斯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脸上一定充满了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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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索性紧紧地盯住那只绿色的眼睛,和老祖宗对视着。这只眼睛阴森可怖,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恶心,但当视线和它接触的时候,冯斯仍旧感到了那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即然这样,就让我们来眼神交流吧,他恶狠狠地想。
老祖宗避无可避,索性合上了“眼皮”——其实也就是把那只眼睛藏进了皮肤的皱褶里,但过了几秒种,它又重新睁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样,也盯着冯斯的眼睛。冯斯禁不住心里一颤,因为这个怪物的眼神实在是和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差别,其中流露出的重重复杂的情绪和思想,充分说明了它有着高度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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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东峰低低叹了口气。过了一阵子,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诉说:“因为文字资料都被刻意地抹杀,我无法说清楚我们村起源的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起初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但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有一群异乡客来到了这里……”
冯斯和关雪樱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突然之间,噗的一声闷响,村长的胸口陡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截带血的触手。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村长的身体已经离地而起,被触手带到了半空中。
“混账!”冯斯惊怒交集,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已经看清楚了,偷袭村长的正是之前畏缩到一旁,让人几乎忽略它存在的老祖宗。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怪物能听懂人话!出于暂时不明的原因,它害怕冯斯,但当有可能威胁到自身安全的秘密即将被泄露时,它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极度凶残的一面。它那长长的触手在冯斯接触时显得很柔软,似乎没有太杀伤力,但此刻却坚硬如铁,一下子洞穿了村长的身体。虽然这一下并没有对准心脏,但村长老迈的身躯显然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击,此刻紧闭双眼,也不知道是昏迷过去还是已经死了。鲜血从右胸顺着他的身体和老祖宗的触须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他们只是一群监视者。
而同样的,还可以推断出,这一群被禁锢在山村里的山民们,可能也并不知晓所谓的真相。老祖宗对他们而言,是妖,是魔,是鬼,是地狱使者,是生化怪兽,根本就是一码事。这个推论让冯斯再度陷入了失望。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并不清楚老祖宗究竟是什么?”虽然有些失望,冯斯还是向万东峰发问了。于他而言,能多了解一些细节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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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说来话长,”万东峰咳嗽了一声,“我只是个身体衰弱的老头子,身上也没有武器——不信你可以搜——可不可以先把绳子解开,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冯斯想了想,冲关雪樱点点头,关雪樱会意,伸手解开了万东峰身上的绳子。万东峰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地说:“你也听到了,你眼前这个怪物,被我们称为老祖宗。它当然并不是我们这些村民真正的祖先,老祖宗这三个字,只是说明它的存在时间很长。从我出生后开始,就听到老人们谈及它。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还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几百年也好,上千年也罢,总而言之,它就是这个村子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是一道无论怎么用力也挣扎不开的枷锁。”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万东峰反问。
冯斯扬起手里的照片:“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按照户口来算的话,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应该是我的祖父和父亲。”
万东峰霍然变色,身子扭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来。但是他被捆得很结实,这个徒劳的动作不但没有让他站立起来,反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顾不得疼痛,双目死死盯着冯斯,看样子如果没有被捆住的话,恐怕就要把冯斯的皮剥下来细细地看。
万东峰翻了翻白眼,摆出一副死硬到底的架势,看来是打算向关雪樱学习,坚决不开口说话了。冯斯也并没有逼迫他,而是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举到他眼前。万东峰看了一眼,身子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显得既害怕又厌恶。
这是一张老照片,但照片上的中年人和少年的脸都很清晰。就是为了这张照片,冯斯险些被锄头铁棍打成肉酱;但也正是因为这张照片,他机缘巧合地来到了这座墓穴,见识到了这座山村世代守护的真相。
“这个村子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家伙安排的吧?”冯斯指着祖父的脸,“为了藏好这个怪物,你把一整个村子全部封闭起来,这些年里不知道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外人。我不想扯什么良心之类的废话,我只想问你,这个老东西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威胁你?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与此同时,那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颅内痛感又回来了。随着怪物的颤抖,那种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似乎是在暗示着冯斯和老祖宗之间的诡异联系。
“你到底是什么人?”关雪樱忍不住写了一句。冯斯苦笑一声:“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得好,我真希望能有人马上给我答案……嘘!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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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怕我?”冯斯搔了搔头皮,向前跨出两步,站到了老祖宗的身前。在他的视线里,老祖宗已经把所有触须都收了回去,整个身体似乎缩小了很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它的身体竟然有些轻微地颤抖。冯斯没有说错,老祖宗竟然在害怕。
关雪樱也大着胆子靠近,老祖宗仍然没有动弹。她望向冯斯,目光里充满了困惑,冯斯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明明已经被他吞进去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很快又把我吐了出来。”
“它为什么会怕你?”关雪樱写道。
关雪樱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座大坟,半球型的坟体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坟前的石门已经打开,从石门里跑出来了一个村民,脚步踉跄地奔向他那些在外看守的同伴。
“张年顺,你他妈的疯了?让你在里面轮值,谁叫你出来的?”一个首领模样的村民很是生气。
“我听到点儿声音!”名叫张年顺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喊道,“从祖坟里传出来的,就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这算是什么?进化?”冯斯嘲弄地说。其实他心里也足够紧张,尤其在老祖宗还没有现身之前。但不知道为什么,当落入这个怪物的触手席卷之后,他反倒不害怕了,从心底还隐隐生起某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十分诡异,却又无法抹杀,就像是从陈旧的玩具箱里掏出一个破烂的布偶,尽管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幼时是否曾经和它一起玩耍,但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的感觉却会从内心深处悄悄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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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不会真的和你是亲戚吧?”冯斯盯着老祖宗碧绿的眼睛。老祖宗似乎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敢和它对视的猎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犹豫,完全就像人一样,但紧跟着,杀意流露出来。它猛地发力,触手回收,把冯斯拉到身边,然后身体表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像是一张怒张的血盆大口,要把冯斯吞下去。
“老实说,我比你还奇怪这一点。”冯斯说着,靠到了老祖宗的身边。这个巨怪不但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反而身体向后费劲地挪动了两米,那些张牙舞爪的触须也紧贴着身体收好。
冯斯却不依不饶,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根触须。老祖宗不再动弹,但整个身体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也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显然地,它害怕我。”冯斯一摊手。
听到万东峰的靠近,老祖宗似乎有些兴奋,触手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舞动。但它又很快停住了动作,慢慢把触手收了回去。
“您还认得我啊,老祖宗,”万东峰苦笑一声,“这还没到日子呢,您怎么就醒了呢?刚才跑进来看您的那几个小辈又到哪儿去了?”
当然,老祖宗是没法开口回答这些问题的。它只是慢慢地把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好像是有些不满于来的是它的“子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万东峰也不再多说,开始在这间神殿里寻找失踪者的下落。他理所当然地走到青铜像跟前,用力拉开了那道活门。刚把门拉开,他的眼前一花,脸上突然遭到重重的一击。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立即栽倒在地上,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能力。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能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从脸上升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却无法动弹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是祸躲不过……”万东峰长叹一声。他回过身,对着跟在身边的村民们挥挥手:“你们守在外面,如果我没有招呼你们,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进来。”
村民们巴不得万东峰这么说,都忙不迭地点头。万东峰又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然后用力把墓穴的石门关死,发动了藏在门内的暗锁。这一道机关只有他知道,一旦发动,将会有几块厚重的石板封住墓门,墓穴的门就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面吧。”万东峰嘀咕了一声,迈着略带蹒跚的步伐向前走去,同样跟着血迹来到了三清殿后方的那个大殿。在那里,老祖宗的确已经醒了。
更糟糕的是,这几天万东峰为了这件事还没烦心够,新的麻烦又来了,而且是更加恐怖的大麻烦。
“村长!出事了!”半夜响起的敲门声把万东峰从睡梦中惊醒,“老祖宗好像醒了!”
万东峰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憋了回去,一下子从**跳了起来,鞋业顾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地扑出去开了门:“你说什么?”
带来这场危机的是那个名叫冯斯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万东峰以为这就是个附庸风雅的普通驴友,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这家伙到村里来的第二天,就拿着一张照片开始寻人。而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赫然是最让他头疼、也最让他畏惧的那父子俩。
“这里留给你了,”那个人临走之前说,“如果它死了也不要紧,用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来赔就行了。”
这可绝不是说出来吓唬人的,万东峰太知道那个人的手段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亲儿子炖成汤喝掉。没有办法,可怜的村长只能苦苦支撑着,维系着那个已经流传了千年的谎言。好在这个村子在先辈们的刻意安排下,始终都处在一种半开化的愚昧状态,倒也好糊弄。只要熬到自己这把老骨头有一天闭眼踹腿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别人去烦心吧。
关雪樱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字,递到冯斯眼前:“外国的?”
这正是冯斯所想的。这尊恶魔像,或者说邪神像,带有浓郁的西方特色。冯斯对雕塑艺术所知甚浅,但也能一眼看出这尊雕像不属于中华文化。他掏出手机,把这尊雕像拍了下来,然后注意到地上的那道血迹正好延伸到雕像的脚下。
他想也没想,跟随着血迹来到青铜像身前,发现铜像的胸腹处有一块活动的铜板,似乎是一块门板。他伸出手,正想触碰这块铜板,忽然腰间一紧,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悬空而起,一股不容抗拒的绝大力量把他带到了半空中。身后的关雪樱也发出了极力挣扎的声音,虽然她无法叫出声,从急促的呼吸仍旧可以听出她内心的恐慌。
两人穿过灵官殿,一路来到了通常位于道观布局中心的三清殿。刚一走进去,关雪樱就紧张地躲到了冯斯背后。这个举动并不奇怪,冯斯也看得很清楚,这里的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往三清殿后方的门,好像是有什么带血的巨大物体被一路拖拽过去了一样。但除了这一道诡异的血迹之外,这里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十个大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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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他们被捆在一起、然后就这么像拖一大捆稻草一样被拖了进去?十个身强力壮的山民是怎么被迅速制服的?冯斯满腹狐疑,在关雪樱耳边说:“你先待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冯斯顾不上头疼,一把拉过关雪樱退到灵官殿外,藏身在门边。里面的叫喊声听起来惨酷无比,关雪樱的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即便是冯斯,也禁不住心头发毛。
掺杂在那些惨叫中的,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低沉的轰鸣,有点类似于动物的鸣叫。冯斯一下子想到之前从墓中跑出来的村民张年顺所说的话:“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倒还真的有点像牛叫呢,他想。这就是老祖宗所发出的声音吗?
这座山村大墓里,居然藏着一座道观。此刻冯斯的对面就立着一尊威猛的灵官像,正在圆睁着三只眼睛瞪着他。殿里有着浓浓的香烛味,说明这里的香火一直没有断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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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麻木、愚昧、封闭的山村,在村子的深处建了一座坟墓,坟墓里藏着一座道观。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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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办法绕路吗?”冯斯问。
关雪樱摇摇头,连字都懒得写了,伸手向远处一指,然后比划了一个山的形状。那意思是说,坟墓背后靠着的是悬崖,无处攀爬,根本不可能绕路。眼前的这片密林,就是唯一通往墓穴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