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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狭路相逢(第2页)

“死……亡……?”俞翰重复了一遍,目光中的迷惘更甚。

文潇岚扭过头,冲着冯斯挥了挥手,示意他把握在手里的水果刀递给她。冯斯想了想,把刀递了过去。文潇岚把刀塞到俞翰的手里:“这只是把水果刀,我拿着杀人可能费点劲,但是以你的力气,朝着颈动脉一切,轻松随意啊。来吧,反正你也不想和附脑作战了,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那怎么行?”何一帆急忙想要制止,却被冯斯拉住了。冯斯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不会自杀的,相信我。”

果然没白跟着我混那么久,粗口都说得那么浑然天成,冯斯欣慰地想。

“我不管这个附脑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管你当年到底有多惨,是不是被人打了麻药捆住手脚往你心爱的玩具上浇上汽油然后硬逼你植入附脑……”文潇岚死死盯住俞翰惨绿色的眼睛,“我只知道一件事——附脑已经在你的脑袋里面了,这是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俞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渐渐有些迷惘。奇怪的是,听了这段话,冯斯的身体也微微抖了一下。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空气变成了透明的冰块,而火车与火车里的人则是被冻在冰块里的游鱼,冯斯产生了这样的古怪联想。最为古怪的是,在这个巨大的“冰块”之中,居然还有一条鱼并没有被冻住,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乱游。在整个时间都停止了的时候,这条鱼成为了脱离时间而单独存在的怪物。

那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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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举目四望,发现整个车厢里都是同样的景况。一个黑脸膛的父亲正在怒目圆睁训斥他调皮的儿子,那对瞪大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其中的血丝,而他的儿子正在咧嘴大哭,一滴泪珠刚好从下巴上滴落,就那样悬在空中,晶莹透亮。一个黄皮寡瘦的老女人站在过道里吸烟,烟雾凝聚成一团凝固的朦胧,竟然让她的脸看来有了几分诗意。几个通宵不睡的民工模样的男人在打牌,正好到了洗牌的时候,那一张张扑克牌在空气里呈现出规整而又充满动感的排列。

冯斯尝试着翻动身边年轻人手里的书页,发现他碰一下,纸张就轻微地动一下,随即继续静止,仿佛是完全失去了惯性,也失去了地心引力。除了这些冰冻一般的场景之外,他还发现,连一切的声音也消失了,车轮和铁轨接头处的撞击声都完全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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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到过或者听说过一些超越日常认知的事物,比如翟建国所描述的他出生时的血腥场景,比如父亲留下的清代老照片上的怪物,比如不会被金属刀刃伤害的林静橦,比如眼睛会变成奇怪的惨绿色、皮肤上血管暴起、发起狂来力大无穷的俞翰。但描述毕竟不是亲历,照片可能作假,不被刀伤和眼睛变绿固然很离奇,从视觉效果上来说,一个街头魔术师就能做到。总而言之就是四个字:不够震撼。

“但是现在震撼得过头了吧?”冯斯喃喃自语,“大场面这种东西,随时可能要命的啊……”

——他发现火车上的一切全都陷入了一种停滞状态,绝对的停滞状态,就好像时间被完全冻结了,在这列火车上停止了运行。

它的觉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搅作一团,就像是被缠在渔网里挣扎的海龟,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来。冯斯烦闷地抓着头发,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在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白天,当火车上的第二个夜晚来临后,困倦终于主宰了他的身体。天亮之后,火车就将抵达贵阳,应该好好养精蓄锐一下了,冯斯把头靠在座椅上,身子随着火车的行进一摇一晃,再度进入了梦乡。梦里似乎又发生了许多事,但过后即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段情节里一定蕴含着什么,冯斯在梦境中挣扎着,寻觅着,不停地重复着那些片段,突然之间,似乎是由于紧急停车,他的脑袋撞到了桌子之类硬邦邦的东西,一下子把他疼醒了。而这一撞,让他瞬间开了窍。

原来我所需要的关键词就是“脑袋”和“疼”啊,冯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边揉着额头被磕到的部位,一边兴奋地想着。我终于明白令我一直感到不安的究竟是什么了,那是当俞翰和何一帆不停地重复着“附脑”这个新名词的时候,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颅腔里的肿瘤!

“前一天晚上派出猴子钻进你家里的的确是我,但猴子受伤之后,我忙着给它治伤,第二天并没有让俞翰去找过你。这件事我没有必要骗你的。”何一帆说得很肯定。

冯斯琢磨了一下,何一帆的确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再仔细想想,当天用余光扫到的那个打了他头的身影,虽然很粗壮,却似乎并不很高,至少不是俞翰这种醒目的铁塔一样的体型。那么那会是谁呢?难道是林静橦的同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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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照片上的怪物、于志可在撒马尔罕城所见到过的“视肉”,和淮南王刘安所见到的“视肉”,是否同一物种?它到底是什么?化名杨麓的富商又是什么人?

林静橦和俞翰身上所展现的怪异能力从何而来?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到底是什么?

俞翰体内的“附脑”究竟是什么?

至于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就不只是钱了。他的手机里有一份加密文档,上面记录整理了从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开始出现在生活中的种种谜团,光是看一眼都足够让人眼花缭乱: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生母后来到了哪里?

我到底是什么人?有何德何能受到那么多人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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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抉择啊我去!”冯斯暴跳如雷,“这些老梆子不那么扭捏装逼会死吗?”

“会死的。”何一帆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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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所说的坚强、有毅力?”冯斯斜了她一眼,“兔子被吃之前还会踹踹腿儿呢。”

“这和我说的不矛盾,”何一帆叹了口气,“他只是缺乏自信而已……他一向都不是很有自信的那种人,别看块头能吓跑藏獒……”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是一个好人,站在我个人的角度上,我十分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何一帆郑重地说。

“但、是,对吧?”冯斯哼了一声,“‘但是’是全天下最操蛋的两个字。还有我还没认你们当朋友,我们之间是**裸的金钱关系……”

“没错,我要接的就是‘但是’,我家的长辈严禁我向你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原因绝不是为了耍你。这么说吧,正因为你太重要了,所以这一切必须留给你自己去查找和发掘,目的只有一个:不能给你留下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不能对不起自己。”

“再送你一句言情小说的台词:越是没人爱,就越要爱自己。再说了,你至少还有个愿意管教你的姐姐,就别让她心焦了,回家去吧,没准她又在到处找你了,”冯斯把文鑫睿拉起来,“打群架这种事儿,你真是不适合,以后也别掺合了——水平太差,只能拖后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妈的,为了教育你这个二货,老子的手又破了……”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耳中听到冯斯冷酷的声音:“报复?放你妈的屁!你这样报复到谁了?”

“我不管你妈是怎么样一个冷血硬心肠的人,我也不管你爸有多可怜,你和你姐有多惨,我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离婚了,你们的家庭破裂了,这是个事实,你崩了自己的脑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报复?你的命是你的,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未来的前程也是你的,牺牲掉这一切换你妈一张哭脸,你他妈的这是什么猪都不如的智商?你去监狱里捡肥皂,你妈活生生气死,你圆满的家庭就回来了?回得来吗?”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冯斯脸上兴趣更浓,“说说看,你妈怎么就那么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个月办了离婚,我爸已经搬出去了,”文鑫睿说,“她嫌我爸胆小懦弱没本事,当了那么多年公务员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帮她去找领导通关系,对她的生意完全帮不上忙。”

“可以想象,标准的国产黄金档家庭剧情节,”冯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级,明年该高考了,你也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关键时候。真可怜啊。”

“那就是了,”冯斯站了起来,“回头群架打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废弃工地的暗处,肯定藏着带了相机的人,只要你掏出刀子来,不管伤没伤到顾枫,你的英姿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你母亲的家庭丑闻,到时候是公开还是让你母亲私下让步,都是他们占主动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冯斯继续说:“这还算是轻的,到时候在混战中,他们很有可能会制造机会甚至于强逼你伤害顾枫,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几张照片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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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妈哪儿知道为什么?”冯斯把文鑫睿拽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小巷肮脏的地面上,“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本来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说。

“那就不应该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凭你的斤两,还不至于让人动用黑夹子去想办法坑你——除非因为女人,”冯斯思索着,“没记错的话,你妈是做房地产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栋别墅就是你妈他们公司的项目。”

冯斯手里把玩着那把折叠刀,反问他:“你今年16岁了吧?”

文鑫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冯斯冷笑一声:“十六岁的人了,一脑子豆腐渣。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文鑫睿倔强地说。

顾枫是冯斯所在学校打群架的头儿,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身强力壮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夹子的死对头,黑夹子没少在他手里吃亏。

“没问题,交给我了。”文鑫睿的声音在发抖,显然心里十分害怕,但嘴上却还在逞强。

黑夹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满意地走开。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狠狠地一跺脚,把折叠刀塞到牛仔裤裤兜里,准备离开这条小巷。但刚刚走出两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紧紧勒住,然后一把按在地上。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被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地上,裤兜里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冯斯和文潇岚并不是太熟,但对这个姑娘印象挺好。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相貌、学习、体育运动各方面俱佳,却既没有富家子弟的骄矜,也没有优秀学生的傲气。此时看到文鑫睿竟然会和黑夹子混在一起,心里咯噔了一下,稍一犹豫,决定去看看。

他从另一个方向绕进了那条小巷,小巷另一头正好有几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挡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缩在垃圾桶后面,他看见黑夹子正在把一样东西递给文鑫睿:一把长柄的折叠刀。这把刀打开后刀身长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经属于管制刀具的范畴,足够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黑夹子平时在街头鬼混的时候,就时常把这把刀甩来甩去地扮酷。

但现在,他把刀给了文鑫睿。

此刻他坐在车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几年前的往事。

当时他还在家乡读高中,正是和父亲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将来独立养活自己、脱离家庭的打算,读书丝毫也不放松,但在读书之外,肚子里郁积的种种负面情绪总是难以发泄。所以偶尔有些时候,他会和人找茬打架,甚至于参与一些街头群架。在这种小县城,中学生之间的群架并不少见,大多发生在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一般而言,当地警方也不愿意去管,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动拳头,最多也就解个皮带挥一挥自行车链锁,弄出点轻伤轻微伤,和流氓地痞间动不动就抄起铁棍动刀子的阵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闹出大事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冯斯的一位同学在篮球场上和一个外校学生发生冲突,两边一共有十来个人卷入混战,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两所学校的学生关系素来紧张,这一下算得上是积蓄许久的积怨来了一次总爆发,双方约了一场大架,三天后在郊区一个废弃的烂尾工地开打。

俞翰脸上的神情异常痛苦,忽而咬牙切齿,忽而肌肉放松,像是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他的嘴唇蠕蠕而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我……我顶不住了……”俞翰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太难了,那么多年,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撑不下去?”文潇岚冷冰冰地问。

“如果无耻可以做成勋章,你那块一定比郭德纲的脸还大……”文潇岚嘀咕着。

四、

北京城的火车站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车站外的道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堵,假如你赶火车不多计算点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剧。眼下的冯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着出租车外蜗牛一般爬行的车流,无聊地发着呆。在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后,文潇岚有些担心冯斯的身体,原本劝他退了票改天再走,冯斯摇头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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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章闻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文潇岚检查了他和冯斯身上的伤,都是一些碰撞造成的瘀伤和擦伤,并无大碍,宁章闻的旧伤也并未迸裂。只是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已经找不出几样完整的东西了。

“对不起,这里造成的一起损失我都会赔偿的。”何一帆说。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几个人合力把俞翰重新放回**,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才能稍稍松一口气。文潇岚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吓死我了……”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已经开始习惯看这些反人类的场景了。”冯斯叹了口气。

俞翰低下头,看着这个逐渐愈合的伤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一种充满嘲讽的笑容。他重新举起刀,从刚才的伤口处又戳了下去。

“还是疼好啊,疼一点,真好,”俞翰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犹疑痛苦,“能觉得疼,总比死了好。”

突然之间,俞翰怒吼一声,手起刀落。噗地一声,血光飞溅。

——他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腿。

“不要!”何一帆试图扑过去阻止,冯斯用了一个近乎擒拿的动作抱住了她。他用力勒住何一帆,在她耳边低声说:“让他刺!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

“你放手!”她用一种命令的口吻怒喝道。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冯斯傻眼了,咬破手指头的是何一帆,怎么变身的成了那边那位了?

不过他也很快看出来,文潇岚身上并不存在什么“变身”。她的力量仍然远远不如俞翰,能够扳开后者强壮的手臂,更多的似乎是俞翰主动放松了。此时的俞翰,眼瞳里的绿光竟然比先前黯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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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翰握着刀,缓缓地把刀举起,贴在脖子上。何一帆双手捂着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手指仍在流着血。

“自己选吧,你的死活,你自己做主。”文潇岚一脸的漠然。尽管此刻俞翰一旦失控,一刀就能扎到她身上,她仍然稳稳地站在俞翰面前,和他对面而立,没有半步后退。

“指天咒日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怨恨命运不公,这些谁都会——但是有用吗?”文潇岚像个男人婆一样一把揪住俞翰的衬衣胸口,“你不想,你是被逼的,你懦弱,你胆怯,这些就能让附脑消失掉?你在我面前唧唧歪歪几句你忍受不了了,附脑就会同情你?”

“我……我……”俞翰嗫嚅着,眼瞳里的绿光忽而亮到极致,又忽而黯淡下来。他的拳头依然悬在半空中,随时可以一拳把文潇岚打死,但他肌肉纠结的胳膊只是不停颤抖,始终没能打下去。

“要么就去死好了,”文潇岚的语气忽然间变得淡然,虽然用语仍旧尖刻,“死了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想死,就像个男人一样挺起胸来,懦弱也好,厌倦也好,都可以改变,但是死亡永远不能改变。”

想到这里,他拉开窗帘,想要看看火车现在行进在什么地方。但刚一拉开窗帘,他就吓了一大跳。

火车竟然悬浮在半空中!

此时的火车,就像飞机一样,正在半空悬浮,周围是一片灰暗浓重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

火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变成了泥塑,再没有丝毫动弹。冯斯对面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此刻正相互倚靠着处于睡眠中,丈夫正在打呼噜,嘴张到一半,就此定格。妻子则似乎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手捋自己的头发,她的手指搭在额头的发梢上,也没有下一个动作了。

坐在冯斯身边的年轻人并未睡觉,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字体很密集的大部头书,应该是那种盗版的网络小说合集。他的指头正捻起一张书页,准备翻页,但只翻到一半就停下了。

这些人不会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被换成了蜡像吧?冯斯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伸出手,大着胆子轻轻碰了一下身边这个年轻人的皮肤,柔软而温暖,这是个活人,绝不是什么蜡像。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不同的梦境,在最后一个梦里,他爬上了一座直耸入云的高塔,然后一不小心手滑了,整个人从塔上摔了下去,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一下子醒来。他睁开眼睛,当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后,他完全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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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还在梦里,那就一定是我见了鬼了,冯斯扶着身前的小桌,慢慢站了起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腕,指甲把皮肤掐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这不是梦,而是现实,眼前的这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并不是梦。

两人正在忙里偷闲说着话,身前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一抬眼,赫然是文潇岚举起手来,重重给了能把藏獒都吓跑的俞翰一记响亮的耳光。

“对世界厌倦了也不必这样吧大姐?”冯斯完全看傻了,甚至忘了上去救人。好容易现在俞翰的本脑和附脑之间正在争夺对抗,原本是她逃走的大好机会,她不逃也就罢了,还要主动去刺激对方,真是有些活腻了的味道。

俞翰似乎也被这一巴掌打得有点懵,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文潇岚一边揉着疼痛的巴掌,一边恶狠狠地说:“放你妈的屁!”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冯斯差点把这件事给彻底忘掉了。在父亲去世的夜里,他的头部也受到了撞击,因此在医院做了CT,结果医生在他的颅腔里发现了一个很微小的良性肿瘤。当时医生说这枚肿瘤短期内没什么大碍,甚至可能保守治疗就能治好,他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此时此刻重新想起,他忽然间意识到了点什么:如果这并不是什么肿瘤呢?

会不会和俞翰一样,我的脑袋里面也被植入了一个附脑?

这个附脑会在什么时候“觉醒”,开始和我的精神世界产生冲突?

这些问题到现在一个答案都没有,那一个个问号就像一个个尖锐的钩子,钩得他一阵阵头疼,当然还有全身各处瘀伤的疼痛。最后他只能收起手机,靠在座位上渐渐沉入梦乡,下午的那一番折腾实在是太累了。

但他睡得并不踏实,发生了下午的事件后,他总觉得记忆里还有点什么玩意儿被触动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这种猫爪挠心般的感觉总是让他痛苦不堪。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某些联想?我到底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冯斯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直执着地想着,于是在浅层梦境里,俞翰一次又一次地把宁章闻的房间砸成蜂窝,一次又一次地眼睛里闪着危险的绿光、痛苦着说我撑不下去了附脑太强大了,而文潇岚则一次又一次地大耳光扇到俞翰脸上,直到他慢慢清醒。

……

……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谜团,那就是当初在家里的储藏室里击倒他、抢走了冯琦州所留下的重要资料的人。认识何一帆和俞翰之后,他立马认定那是俞翰干的,何一帆却矢口否认。

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收养我?祖父在信里所说的“家族使命”又是什么?

我出生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玄和子四处寻找未出生的小孩,是遵循什么标准?

所以冯斯只能郁闷地去赶火车。总算运气没有坏到顶点,惊惊险险地赶在最后五分钟挤上了车。此时正是大学生暑假回家的高峰,火车上满眼都是年轻鲜活的面孔,看着那些自己的同龄人无忧无虑的神情,冯斯忽然间好生羡慕。

其实我也应该和他们一样,花着父母的血汗钱吃喝玩乐,逃课玩网游而不是把网游当成赚钱工具,冯斯想。我也应该花钱买最时新的iphone送给女朋友,每天在宿舍楼下和她作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状;我也应该没事儿做就去泡吧K歌,然后在把醉意朦胧的女孩扶回去的时候趁机揩油;我也应该假期凑一堆人出去旅游,男男女女在一起游山玩水再找机会发展点更深入的关系……

有很多事情似乎都适合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去做,却惟独和自己无缘。在营销微博慢慢经营起来以及找到宁章闻这个技术型帮手之前,他除了在网游里赚辛苦钱之外,还兼职了几份家教。大学里倒是不乏需要打工挣生活费的贫困生,但冯斯不是贫困生,他的父亲很有钱,可他偏偏以比贫困生还苛刻的标准来压榨自己。

“留个印象至于那么碍事儿吗?就算是相亲也得先看看照片吧?”冯斯相当恼火。

“非常碍事,你的精神状态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将来……所以这些东西不能由我们亲口告诉你。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家的长辈交代得非常郑重,我没有办法违抗。”

何一帆深吸了一口气,在脸上故意装出一种老成的威严,粗着嗓子说:“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或许你们就会产生友谊、成为朋友。那你一定要记住了,如果你真的珍惜这个朋友,就必须要让他自己去寻根溯源,这个过程中包含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抉择元素,一步踏错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几年后回想起来,冯斯忍不住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原来那个时候文潇岚也躲在一边,听到了他所说的话。现在想想,虽然粗口连篇,自己那番话居然也堪称义正词严,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这一锅心灵鸡汤不只给文鑫睿灌下去了,似乎连带让她的姐姐也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他忽然有些隐约的想法,自己也许可以在北京多待一段时间,和文潇岚多一些相处的机会,说不定两人的关系能有一些诡异的变化……可惜这个想法连存活的时间都很短。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女孩子谈恋爱无异于拖人下水,何况他还有很多问题待解决,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直杀回老家。而这一趟,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们一命,你直接把事情真相告诉我不就完了嘛?”一个小时前,他这样对何一帆说,“你们不杀我,不抓我,偏偏就这么晾着我,让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很有快感是吗?”

文鑫睿慢慢坐直身体,无言以对。冯斯在他面前蹲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动动脑筋吧,自暴自弃从来都是猪脑子才会做的事情,因为它最终只会伤害你。那只是一种“我伤害了自己所以这个世界一定会为我难过吧”的幻觉,事实上,世界是绝不会为你难过的——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要是始终放不下过去,干脆去死吧,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就得忍受。”

“死……”文鑫睿目光黯淡,垂下头去。冯斯拍拍他的肩膀:“不想死?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吧,像个男人一样好好活着。当年我妈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找到了放纵自己的理由,后来一想,这样做能改变什么?唯一能改变的是以后吃牛肉面连多加一个蛋都加不起,亏的还不是自己?人生就是这种东西,不能改变过去,但还有机会改变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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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俩放在心上!”文鑫睿咬牙切齿地说,“姐姐哭着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婚,还是半点用都没有。我要报复她!怎么样能让她难过,我就要怎么做!”

“胸怀大志!”冯斯翘起大拇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他向文鑫睿伸出手,文鑫睿定睛看去,忽然啪地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疼,竟然是冯斯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刚才那一拳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耳光,文鑫睿火冒三丈,拔拳就要反击。但冯斯的打架经验比他丰富太多,抢先一拳打在他胸口的隔膜肌上,痛得他一下子连气都喘不过来,被冯斯轻松地绊倒在地上。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说:“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要去。”

“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面跳?”冯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怎么了,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凶的照片,或者真的伤到了顾枫甚至于杀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文鑫睿两眼望天,“能给我妈光辉的声誉上添点污点,我挺高兴的。”

“我本来就不适合,”俞翰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我根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害怕被植入附脑,害怕自己的人生被改变。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我……根本就不可能压倒附脑……”

“我根本就不想……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泪流满面,身子不住地颤抖,看上去不像一条彪形大汉,倒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何一帆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没错。”文鑫睿点点头。文家的财富基本都来自于文潇岚姐弟的女强人母亲,父亲只是县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你妈最近生意上有没有惹到点什么人?竞争对手、政府官员什么的。”

“我平时不太关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对了,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的确抱怨过,好像是为了什么什么拿地的事儿,在和一个竞争对手竞价吧,对方逼得很紧,毫不退让。”

“哟,还真是了不起呢。”冯斯点着头,忽然一拳击出。文鑫睿躲闪不及,这一拳正打在脸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满眼金星。

“顾枫是什么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单挑,就凭你这反应,连我的拳头都躲不开,还想伤到顾枫?”冯斯蹲了下来,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领,“黑夹子如果真想干掉顾枫,第一不会选这种打群架的公开场合,第二不会找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菜鸟,你被他耍了,知道吗?”

“我……我被耍了?为什么?”文鑫睿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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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文鑫睿又惊又怒,拼命挣扎,但双手被牢牢按着,无法发力。倒是对方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腰间用力顶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好乖乖地不动了。

过了一分钟,对方才放开了他。文鑫睿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准备拼命,看清对方的长相后,硬生生收住了拳头:“冯哥,怎么是你?你捉弄我干什么?”

“你真的想好了?”黑夹子问。

文鑫睿重重地点点头:“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夹子阴阴地一笑,“打起来的时候,我会让人尽量把顾枫隔出来,让他落单。你看准机会,朝着肚子上狠狠来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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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合原本应当少不了擅长打架并且乐于打架的冯斯,但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别墅里和冯琦州又吵了起来。假如冯琦州扯开嗓子和他对骂倒反而好点,但父亲在他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让他无名火起,他狠狠一拳砸碎了摆在客厅里的一件瓷器,手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差点要去医院才能止住血,所以这一架他是没法参加了。

不能亲自动手的冯斯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决定去旁观。约架那天的晚饭后,他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向郊区,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眼睛无意中一瞥,发现有两个人正在从巷口走进去,背影都很熟:一个是敌对中学的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打架异常凶悍,并且时常使出阴毒的手段,有个外号叫黑夹子——黑夹子是当地一种昆虫的土名,这种虫尾部有一个大夹子,一旦夹住猎物或者敌人就死活不松开,其中还含有毒液,能让人的手肿起来;另一个是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学文潇岚的弟弟。文鑫睿和冯斯都偶尔会在街边台球店打打台球,一次文潇岚去台球店叫弟弟回家,碰巧冯斯也在,两人算是认识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的那一番话,让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时刻,”冯斯往腰上涂着红花油,“气可鼓不可泄,我得趁着有这股劲儿,赶紧出发。”

“所以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文潇岚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其实那时候我也很迷惘,难保会不会生起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单是帮助了我弟弟,也帮助了我。”

“所以说,有时候认识一个爱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坏事儿,”冯斯笑了起来,“关键时刻还能给你们灌点心灵鸡汤呢。”

“你当然得赔,”冯斯揉着腰,“还得带精神损失费以及出台费。”

“出台费?”何一帆愣住了,“这里和出台费有什么关系?”

“你这位金刚兄弟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附近十里八乡都听到了,总得有一个诚实无欺的人配上一套诚恳可靠的说辞搪塞一下小脚老太太们吧?”冯斯说,“我以著名营销微博的名誉向你保证,一定滴水不漏。”

“挺好了,你今天很了不起,是条汉子!”冯斯很难得地话里不含讥嘲的语气,“不过你和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当时你在场?”

“当时你在场?”,这五个字问得没头没脑,但文潇岚却明白他的意思:“对,我在场,那时候我不放心我弟弟,悄悄跟着他,就听到了你们说的话。现在你明白了上次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冯斯点点头:“明白了。我这辈子难得有几次高光时刻,恰恰就被你撞上了,也真是凑巧。”

伤口仍旧在快速愈合,但俞翰毫不犹豫地一刀又一刀地刺向同样的部位,随着鲜血的不断涌出,他的浑身上下越来越放松,眼神里的绿光也越来越淡。

当最后一刀刺到腿上之后,绿光消散了,俞翰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后就倒,冯斯抢上前扶住他。

“好疼啊……”俞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真正开心的笑容,“好久都没有这么疼了。但是我赢了。”

何一帆似有所悟,不再挣扎。俞翰已经拔出了刀,虽然腿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脸上的表情却反而轻松多了,一直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俞翰哑着嗓子说,“不能认输。”

他拔出刀来,腿上的伤口并不算浅,血却很快止住了,并且伤口竟然开始以肉眼分辨得出的速度愈合,似乎是附脑在发挥着某些作用。

“把手放开!”文潇岚的语气十分强硬,“你是个男人,就这么容易被附脑压制下去么?拿出点勇气来!”

俞翰的手慢慢松开,冯斯大喜,低声叫道:“快点跑!快跑……我靠,你有那么恨这个社会吗?”

冯斯只能借这一声响亮的粗口来表达心情了,因为出乎所有人意料,文潇岚非但没有趁此机机会赶紧跑开,反而迎着俞翰又向前走出一步。俞翰握紧了拳头,似乎随时都可能一拳把她的脑袋打扁,但她偏偏就是不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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