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岑旷一时不解。她原以为茧会使用一些诸如火焰、冰刃、风割、飞岩之类的攻击性秘术,或者使用能够带来衰老和死亡效果的谷玄秘术,但这些秘术都并没有出现。茧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直凝视着大风,原本黑色的眼珠里渗进了一些骇人的血红色,手上没有动作,嘴里也没有吟唱。不知道的人如果看到这一幕,甚至会以为它只是单纯站在原地观看。
但岑旷却很清楚,茧一直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她几乎不敢想象的强沛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一定是作用在了大风身上,否则的话,这只能轻松毁灭这座岛屿的巨物绝不可能突然停止攻击。
既然在茧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她索性全神观察大风。只见大风好几次仰起头,做出了蓄力下冲的姿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半途放弃。终于,岑旷留意到,在大风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和人类的眼神有些接近的情感流露。
“你不该救我的!”羽族少年的话语里隐隐带有哭腔,“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也就算了,正好可以不被我的哥哥们惦记着。你才是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个人!你以后要帮皇帝征服九州,当一个大人物的啊!”
镇远侯伤得很重,看来头部也受到了震**,说话很是吃力,却强自伸手,在羽族少年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什么蠢话!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救,怎么配当大人物!”
岑旷感动莫名,心想:原来视人命如草芥的镇远侯还有这样的一面,无怪乎虽然他治军极严,手下的兵将却都死心塌地地跟随于他。但是,看这个情状,他们是怎么从大风的巨翼下逃脱性命的呢?
岑旷心里一动。茧所说的这句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想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做一个普通人,不要孤零零地飘**,如此而已。
茧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吗?难道它……也和我一样,是一个魅吗?可是就算魅也不可能有那样强大的精神力啊。
岑旷正在胡思乱想,微一分神,天空中的大风已经扇动着翅膀,朝着地面来了一次俯冲。这一次俯冲不啻于一次龙卷风暴,地面上的人们站立不住,身体纷纷飞将出去,其他的废墟中的杂物更是浑似没有重量一般,在风暴中四处乱飞乱撞。
果然,随着这阵响声,除了镇远侯和羽族少年之外,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突然间停止了攻击,一个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眼神涣散,好像灵魂被人抽走了一样。他们仿佛一堆提线木偶,双臂莫名地摆动着,脚底下摇摇晃晃找不到方向。
岑旷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发现这些人的身体竟然像灌水的皮囊一样膨胀起来,将衣服纷纷胀裂,露出已经近乎透明的皮肤。她正在害怕他们会不会就此炸裂,以至于血肉内脏骨骼四处飞溅,这样的惨烈场面只怕会让她做上一个月的噩梦,但紧跟着马上发现,这些大人并没有炸裂,而是——融化了。
是的,他们好像是被不知不觉间换成了蜡人一样,就这样在岑旷的眼皮底下慢慢融化,化为一摊半固态半液态的白色的物质,然后又一点点像水分蒸发一样消失,最终化为一片虚无,无影无踪。
他所说的威武王,是著名的乱世时期的一代枭雄威武王嬴无翳。听上去,嬴无翳应当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对象,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气。
“你不后悔吗?”身边姓翼的羽族少年问他,“你如果直接去天启城开辟你的事业,而不是先来航海,现在也就不会死在大风的翅膀下面了。”
这个羽族少年倒是流露出几分惧意,但也并不算怕得太厉害,看来也是个生性豁达之人。而茧沉默地站在一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它到底有没有害怕。当然,岑旷毕竟是知道茧的力量的,就算其他人在大风面前逃不掉,它也应该有一些机会吧?
紧跟着,一圈火苗燃起,把茧和镇远侯两人围在了中间。羽族少年则站在火圈前面,掌心跳动着火焰。
居然是这个小胖子!岑旷很是意外。她在记忆里所见的这个羽族少年一直是温和懒散的,看上去完全不像会动手打架的样子,此刻虽然他在使用秘术,岑旷也能觉察出他的秘术功底很一般,远远称不上高手。面对着这样一群虽然不算专门的武者、但也个个身强体壮至少擅长王八拳打架的恶汉,他想要以寡敌众只怕还是困难重重。
但羽族少年还是咬紧了牙关,用身体把火圈挡在身后,双手都升腾起烈焰,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拼命。岑旷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读那些胡编乱造的坊间小说的状态,看得热血沸腾,很想出手帮助这位圆滚滚的小羽人,但又想起自己在幻境中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读书读到男女主人公被敌人围困一样,恨不能自己能跳进书中放出一圈谷玄秘术,把那帮敌人统统变成干尸。
“如果他能杀死这两个人,回头也能杀死我们所有人!”一个声音尖细的瘦削老水手说,“趁着他现在昏过去了,我们赶快干掉他!你们想要像刚才那一男一女那样死得那么惨吗?”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相当有用,其他的十多人竟然被他煽动得捡起各种铁器、木条、木棍、石块围了过来。镇远侯大怒,拔出了剑,但身子随即歪了一下,险些摔倒,毕竟他自己也身负重伤,看来要保护茧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就是人性啊,岑旷呆呆地想。茧刚才明明是不顾一切从一只大风的翅膀下救了这帮人的性命,但大风刚刚飞走,连岸边的海浪恐怕都还没有止息,这些人就掉过头来把茧当成了危险的存在,想要杀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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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岑旷的意料。
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脸上有几道伤疤,看上去甚为剽悍的魁梧大汉。
糟糕了,岑旷想,虽然只是一点点残余,但普通人怎么能顶受得住?
果然,那两个人浑身一震,随即面孔开始扭曲,流露出极度害怕的神情。其中一个男人高声叫着:“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会还钱的!”突然发足狂奔,完全不看前方的路,身体直直地撞上了一块因为风暴而横插在树上的细长木板上,木板上的钢钉穿透了他的眼睛,直刺入脑,眼见是活不成了。而即便受到这样的致命伤,他仍然努力扭动着身子,嘴里一边喷出血沫一边无力地最后喊道:“别……别逼我……我……还钱……”
而另一个年轻女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奔跑,脸上由一开始的极度恐惧转为一种变形的笑容。
时间再过去几分钟,岑旷又能看出来:其实茧也是竭尽全力了。毕竟大风是那样近似于神的一种生物,以一个外表看来只是普通人类的身躯,去侵扰大风的精神,那绝不是件容易事。茧的皮肤开始充血,青筋暴露有如一条条长蛇,口鼻和眼角都已经流出了鲜血。但它的面庞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依旧显得平静如深海,双足也稳稳站定,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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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看不见武器的对抗僵持了许久,大风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俯冲下来,都以失败告终,眼神里的惧意也越来越浓;而茧的躯体似乎因为驾驭不住精神力而膨胀起来了,甚至面部的皮肤上都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尽管这是一场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较量,胜负也早已刻在历史的印记中,岑旷依旧看得惊心动魄,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紧张得窒息了。
看来这段记忆正好是承接着海船上那一段,岑旷想。他们应该是遇上了海难之类的事故,漂流到了这座岛上,也没有回去的海船可以用,只好在这里临时修建房屋,等待过路的海船。总算他们运气不错,这座海岛上看来能找到足够的食水,而且还有材料制造简单的木屋。
不过,碰上大风可就不能算有运气了。对大风这样的生物来说,人类也好,羽人也罢,哪怕是夸父,都只怕是连蝼蚁都不如。这些人能从海难里求得生存,却又被大风袭击,当真是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这时候,看着大风那惊人的威势,镇远侯等人完全没有摆出任何反抗的架势,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与大风相抗衡,这比蚍蜉撼大树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呢?岑旷再放眼四周,明白过来,拉图斯雅兰岛地势平坦,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根本就无处可逃。
恐惧。
那种恐惧,其实在被天敌抓住的鸟儿眼里也能看到,但是大风这样的异兽,双目更加接近人眼,所能流露出的感情也更生动、更复杂。岑旷死死盯着那对幽蓝色的巨大眼球,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大风在害怕。
难道是茧运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让大风产生了恐惧的情绪?岑旷觉得不可思议。这二者的大小比例,或许就是一粒米和一头大象的对比,但这小小的米粒却将恐怖注入了大象的身体,能让大象有所反应。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力量?
正在疑惑,忽然看见茧仰起头来,注视着正准备再次下冲的大风,脸上微微有一点笑容。
“朋友真是好啊。”茧轻轻地说,“朋友都不该死的。”
说完这句话,它的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一直显得呆滞木讷的双眼里也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而随着这股精神力的释放,大风的俯冲动作却猛地停滞了。它将那遮天蔽日的身躯停在了高空中,只是不断扑打翅膀,却没有再靠近地面。
等到大风重新飞回高空,岑旷发现这一片岛屿的地皮都被掀开了,甚至于连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远处的树林都被刮倒了一大片。被狂风吹走的人们四散在不同的方位,有的摔在地上,有的挂在没被刮断的树上,有的趴在岩石上,个个狼狈不堪。
岑旷连忙寻找刚才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她看见茧好像是用什么秘术保护了自己,身上连点儿擦伤都没有。他正在快速跑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镇远侯和羽人少年摔在了一起。羽人少年只是受了些擦伤,镇远侯的头上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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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侯哈哈大笑:“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死在这条路上也不必抱怨。何况,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选择,就送了我的性命,也说明我就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大英雄大人物,死也就死了罢。”
他扭头看向茧:“倒是你,你有那么厉害的秘术功底,如果为皇帝效力的话,绝对会受到重用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茧摇了摇头:“我不会为皇帝效力的。我很笨,不懂得官场那些道理,何况根本也不想当官。我这一生,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但是做一个普通人都那么难。”它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柔,和粗糙土气的相貌完全不一样。
而就在这一刻,岑旷在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她只能退了出去。离开前的一刹那,她用力盯住茧,看见茧的脸上一片安宁和欣慰的笑容,嘴唇还在蠕蠕而动。她猜测茧是在念着“朋友”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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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无可奈何,一直昏迷着的茧忽然睁开了眼睛。它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隔了那么久,久到我自己都要忘记了。我又有了两个朋友。真好。”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气管一样,但岑旷瞬间就能感觉出来这怪响当中蕴含的巨大威胁。
真是可怕的动物啊。比大风还要可怕。岑旷想。
她眼看着人群涌了过去,镇远侯竭尽全力击倒了两个人,还是被那个疤脸大汉一拳打倒,挣扎了几下,终究是爬不起来。那个声音尖细的老水手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碎石,朝着茧的头颅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但石头的尖角还没有沾到茧的额头,老水手忽然大叫一声,朝后摔倒,手上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岑旷看见他的后背衣服上正在冒着黑烟,那显然是被火焰秘术袭击了。
“这个人是妖怪!”他伸手指着昏迷不醒的茧,“他杀了这两个人!”
羽人少年和镇远侯对望一眼,羽人少年的脸上显得很是惊诧,镇远侯则是充满了愤怒。他不顾自己头部伤势颇重,挣扎着站起来,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对,他是杀了这两个人,但那只是误杀。”镇远侯看来是强忍着头部的疼痛,喘着粗气说,“在这之前他救了你们所有人!”
“我明白了,我懂了,都是我的错。”她微笑着,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不该再活下去了。我应该死。你说得对。”
她并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是冷静地环顾四周,在地面上细细地观察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块尖锐的破碎金属块上,那应该是海难后船上某件器具的碎片。她快乐地迈着舞蹈一般愉悦的步伐走过去,捡起那块一头十分尖锐的金属碎片,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割开了自己的脖子。伴随着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她慢慢倒在地上,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几十年后重看这段记忆的岑旷,都惊呆了,甚至没有人想到去阻止她。直到女人的身体在地上抽搐几下,终于彻底不动了,人们才反应过来。
终于,大风再次仰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的嘶叫,然后用力挥动翅膀,将高度拉伸,飞向了远方。就仿佛是一块笼罩大地的庞大乌云终于移开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死里逃生。
茧击败了大风!岑旷呆呆地想,它竟然比大风还强。以这样的力量,假如想要当个皇帝征服天下,或者当一个妖魔去毁灭九州,都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吧。为什么这一千多年来,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在人世间藏身在何处?到底为了什么流连在这里?
眼看着大风的身影远去,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了,仰面倒下。幸好羽人少年就在他身后,连忙用手扶住了它,就在这一刹那,岑旷分明感到,茧虽然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但因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难以控制周全,有一股精神力从他的指尖滑了出去,射向了前方的两个一起落难的同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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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此前一直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镇远侯,现在也是一脸的无奈。当然了,他毕竟从少年时代起就有英雄气概,即便是面临这样的绝境,脸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显得惊恐绝望,只不过是有些失落。
“可惜了,还没能实现我的理想,就得死在这儿。”他叹息着说,“不过好歹我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被大风干掉,那没什么丢人的,就算是威武王遇上大风,也挡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