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由于宵禁令,大街上已经不见灯火。岑旷用秘术在掌心放出一些光亮,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眼线们没有弄错吗?真的是这儿?”
“多半是真的。”
即便是在白天,岑旷也对敛房充满恐惧和厌弃,更别提是在黑暗笼罩一切的夜晚。她虽然并不是人类,但对暗夜的敬畏大概是一切生灵的本能,何况凝聚过程中那无边无垠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虚空也在她的潜意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过去的一些办案经历中,她也不止一次被那些原本应当不存在、却总是从心底深处涌出的荒诞幻想吓到。
“那为什么不直接销毁?”
“因为他们自己也一定想要找到真相。由他们自己查,就不至于泄露出去。”
“那我们还不赶紧去监视?”岑旷刚才还有点困,这下立马睡意全无。
岑旷想了想:“确实有点。尤其是刚刚听了胡大夫讲过去的那件事,想想他们为了保密就动手绑人的那种手段。你的结论是什么?”
“何先生压根就不希望有人调查此事。”叶空山说,“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镇远侯。事情一发生,我猜他就已经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件事不是什么单纯的凶杀啊绑架啊之类,而是一定牵涉到了镇远侯过去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这样的隐秘,他绝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可是他答应了你……”
“是真的。那是我以前寻找各种志怪小说、民间怪谈的时候读到的。”岑旷回答,“有人在那座岛上发现了大风存在的痕迹,据说大风还引发了海啸,毁掉了附近的商船。但是侯爷为什么会对大风产生那样的反应,我就不明白了。难道那次灾难的时候,他也在岛上?按时间来算,还是有可能的,那件事距今也就是三十年左右吧。”
“说不定。”叶空山说,“如果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够经历一次和大风的相遇,那是足够吹一辈子的精彩回忆了,但对于镇远侯这样的人来说,只能说是稀松平常吧。我觉得那座岛和大风,对他一定意味着什么特殊的东西,需要从这儿开始挖掘。”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何先生,查看侯爷的遗物。”岑旷说。
“我不是想当什么救世主。我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岑旷慢慢地摇头,“我只是一个小捕快,也是一个想要学着做人的魅,在用力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我的导师,一个说话办事总是很不正经的捕快,有一次对我说,我虽然很笨很天真,却有一个连他都及不上的优点,那就是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连剥一头蒜都认真得像是大夫拿着刀给人割瘤子。他虽然有时候觉得我这样的认真太可笑,蠢得像一只到处找母猪**的小猪;有时候却又觉得,这样的认真并不是坏事。”
“你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记性好。”叶空山在一旁咕哝了一声。
“这的确是你的优点,我也因为这一点而喜欢你。”李青的语声里带着一丝忧郁,“所以,为了表示尊重,我会尽全力,认真地杀掉你,让你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随着李青的这句话,岑旷听到敛房的四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应当是人的脚步,但步伐的轻重和节奏却有一些异乎寻常的怪异。她立即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力,随时准备发动秘术。
脚步声逐渐靠近,岑旷已经可以看得很分明,从四个方向分别走出两个、一共是八个“人”。这些“人”虽然有着人类的体型,但表情僵硬,肤色苍白,双目黯淡无神,而且不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
“李青,你……你是一个尸舞者?”岑旷很是惊讶。尸舞者是一群能操控尸体的人,也算是九州大陆上历史十分悠久的一种门派——尽管该“门派”的成员总是喜欢独来独往,相互不通消息,更不愿意与外人交流,因而显得神秘莫测。岑旷也只是对尸舞者有一些表浅的认知,知道他们通过一种名叫“尸舞术”的方法来操控尸体为自己所用,而且非常擅长用毒,是一帮很不好惹的人。
“不是和敛房有关,是和敛房里的人有关。”叶空山说着,手向前方一指,“你瞧,她来了。”
在岑旷的视线中,仵作李青那熟悉的身影正向两人不疾不徐地走来。
“我本来想说有点奇怪,但又一想,不应该奇怪。”岑旷说,“侯爷这样的人,在什么地方安插眼线都不足为奇。”
“我又问了一些问题,但对于侯爷奇怪症状的起因,还是不敢下论断。”胡笑萌说,“后来侯爷留在后方的几位秘术师也赶到了,和我一起会诊,却并没有在侯爷的脑袋里找到什么残留的精神力。我们猜测,异种精神力可能原本是存在的,但经过了这些日子,已经被吸收同化了,又或者藏入了侯爷的精神深处,唯一查找来源的方法是让秘术师用某些高深的秘术强行进入侯爷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让他疯上加疯。此事太过冒险,没有谁敢担责。”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安神清脑和镇压外邪等几方面入手,为侯爷开了几张药方。如果是对寻常人,那样的药方我根本开不出来——当中的任意一味药材都能让一个平民倾家**产。但是侯爷不需要担心这些,所以最后我还是治好了他。从那一次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也没听说他再犯病。”
“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提到某人的时候,语气里带有尊敬的味道。”叶空山说,“看来你对镇远侯的印象着实不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最后没有砍了你灭口吧?”
而敛房并不是幻想。这里的冰冷和苍白是有实体的,那些或完整或残缺,或安详或狰狞的死尸,让岑旷每次去完敛房就会噩梦连连。
但她必须去。那是作为一个捕快的职责。
“我不是太明白,镇远侯的人为什么会和青石城敛房扯上关系?东西为什么会往那里藏?”岑旷说。
“你以为人家还会等着你去?”叶空山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反应迟钝也得有个限度。等你意识到,黄花菜都凉了。”
岑旷忽然明白过来:“你已经提前派人去干了?对了,今天那个卖花生的小孩,好像有点面熟……好像就是上次和你合伙……”
叶空山递给她一张字条:“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抱歉,今晚你又没法休息了。”
“对,他答应了,那是因为盖子没有盖住,案件惊动了朝廷。在朝廷面前,他总不能直白地说‘此事极有可能会损害侯爷的声誉,请皇上不要调查’吧?”
“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表面上的态度得是合作。”岑旷点头。
“所以他明面上同意了协助我们,实际上,一定会在背地里做点儿小动作,比方说,把某些关键的东西藏起来。”叶空山说,“再考虑到刑部赋予你我的临时特权,他应该料想到我们可能在王府里仔细搜索,因此,要藏匿的东西会提前转移到王府之外。”
“没有那么简单。”叶空山说。
“为什么?”
“你不觉得,何先生这次答应得太痛快了吗?我指的是,允许我们查看镇远侯的私人物品这件事。”
话音未落,八具被操纵的行尸——通常被尸舞者们称之为“尸仆”——已经向着岑旷和叶空山猛扑过来。岑旷早已做好准备,从地下化生出几道藤蔓,将尸仆们的腿缠住,拉着叶空山脱离开包围圈。但尸仆在尸舞术的加持之下,力量远比普通人要大,很快就挣断了藤蔓,继续在敛房里追逐两人。而李青带着另外两具尸仆守在门口,以防两人夺门而出。
岑旷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费心去照料不擅长打架的叶空山,却没想到叶空山虽然揍人不行,在这样的狭窄空间里躲闪逃命却很在行。他充分发挥出自己只要命不要脸的特质,丝毫不顾形象是否狼狈,该钻桌子就钻桌子,该连滚带爬就连滚带爬,该使绊子就使绊子,半点不含糊。而尸仆虽然力量大,直线速度也够快,论灵活性却差了不少,始终追他不上。
“所以敛房是一个很适合我的地方。”李青一笑,“岑旷,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我不想伤害你。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离开这里,在刑部的人面前随便敷衍一下,不要真的调查这件事。刚开始的时候,你之所以那么执着地卷入这件事,不就是为了救那些被抓起来的死者亲属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他们都已经被释放,你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吧?”
“不,还有黄捕头他们。”岑旷摇头,“如果侯爷的死不能得到一个明确地交待,衙门里的人都会遭殃。”
李青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喜欢扮演救世主?这世上的苦难如此之多,遭受不公冤屈的人如此之多,凭你能救得过来吗?”
“我不算是他的什么眼线,甚至于并不是他的手下。”李青说,“但侯爷对我有大恩,只要他有任何需要,我就会立即为他办到。”
“这并不是侯爷的需要,是他的手下的需要。侯爷已经死了。”叶空山说。
“正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才必须要维护他的名誉,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胡笑萌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这个嘛,我不否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在我眼里都是蠢货或者混蛋——比如说你——但是侯爷,他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度,让我真心佩服。旁人往往会想当然地以为侯爷是个杀人狂魔,是个暴虐成性的屠夫,但是和他接触后,却也能理解为什么他手下的人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地忠诚。”
离开胡笑萌的诊所时,已经是深夜。袁圆告辞回到叶寒秋下榻的公馆,只留下叶空山和岑旷。
“镇远侯念叨的大风和那个什么风暴之眼的岛屿,应该是条很重要的线索。你读书多,听说过这个岛吗?所谓的‘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接近于记录到大风活动的一座岛’,是真的吗?”叶空山问。他并没有急于回去,而是陪着岑旷先走回她的住所,这个举动固然有风度,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必要,毕竟要论自保的本事,岑旷得比叶空山强出个几十倍。

